那一天的李靖，闊面長須，目光深邃，愈加地道骨仙風(fēng)。

李世給李靖敬酒，李世對李靖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本能的敬仰。李靖以他素來木訥寡言的秉性，看了李世半天，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李靖年老，大人以后要盡心盡命?；噬蠈Υ笕思闹跎??！?/p>

喧鬧中沒人注意這兩人的對話，但李世直覺李靖話非隨意，一時(shí)間心緒有些恍惚。許多年后，李世常?；貞浧疬@一刻，在眾人喧鬧的某個(gè)寂寥角落，李靖的話、李靖的語氣、李靖的眼神。

那時(shí)李世未曾預(yù)料，來到天子腳下，他很快經(jīng)歷了又一輪的皇位風(fēng)波。

李夫人道：“最是朝堂是非地，最是皇家爭逐多。突然懷念并州草木，當(dāng)初何以總想入京？”

“既來之，則安之。”李世道。十七年前，他選擇了明哲保身，十七年后，他依然愿意選擇低調(diào)。他不愿意在皇家政治爭逐中有所犧牲。

承乾被廢，侯君集伏誅。魏王李泰被貶。長孫無忌、褚遂良把李治推出來，扶上太子之位。在情感與理智之間，太宗最終選擇了理智。在兩儀殿，太宗甚至演出了一場拔刀自刺的戲。李世在場，但他又一次身在其中卻置身事外。那天從兩儀殿出來，李世看到房玄齡略顯蒼白的臉色，心中有些難受?；噬鲜茄輵?，但是人生之戲的背后，又有多少無奈？他不能任情。房玄齡有著以皇上之心為心的忠誠，亦不得不噤聲。李世傾向于誰呢？李世就這樣做了一個(gè)旁觀者。只是太宗，沒有底氣再與李世為難。

貞觀十七年（643）四月丙戌，太宗詔立晉王李治為皇太子。己丑，以長孫無忌為太子太師，房玄齡為太傅，蕭為太保，轉(zhuǎn)李世為太子詹事兼左衛(wèi)率，加位特進(jìn)，同中書門下三品。太宗對李世說：“晉王新登太子之位，卿是多年的晉王所領(lǐng)并州都督府長史了，今以東宮之事相托，所以授予你這些職位。雖說品階上有所委屈你，卿也不要介意?！?/p>

“世必當(dāng)盡心竭力！”李世叩頭道。

李世回到家里，一邊聽任夫人幫他脫去朝服、換上便服，一邊似是自言自語地說：“以后啊，皇上的心思，都要用在太子身上！”

“太子？”李夫人道，“太子不是已經(jīng)定了嗎？”

“但是偌大個(gè)基業(yè)，皇上不放心啊?！?/p>

“先喝些水潤潤喉！”李夫人懶于揣摩李世話中之意，只是將丫頭遞上的水接過，送到李世面前。

不過，三個(gè)月后，李夫人不用揣摩，便明白了李世的話。當(dāng)時(shí)朝野之間，都在傳頌皇上時(shí)刻不忘教導(dǎo)太子的良苦用心。皇上遇太子吃飯，則曰：“汝知稼穡之艱難，則常有斯飯矣?！庇鎏映笋R，則曰：“汝知其勞逸，不竭其力，則常得乘之矣。”遇太子乘舟，則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民猶水也，君猶舟也?！庇鎏有菹⒂跇湎?，則曰：“木從繩則正，君從諫則圣?！?/p>

李夫人聽朝野間到處傳頌，他們圣賢的君主，如此這般教導(dǎo)仁孝的太子。她對李世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尤為可憐的是身為天子的父母心啊?！?/p>

李世搖搖頭，道：“酒！上酒！”他想起上次染病，藥方說，龍須灰可以治療。太宗于是自剪胡須，燒灰請為李世做藥引。李世當(dāng)時(shí)從床上滾下來，對著皇上連連跪拜，以至于涕泣懇謝，額頭見血。太宗慌忙扶起李世，說：“我是為了國家社稷，不必如此拜謝?？炱饋恚炱饋?！”

還有，不久前太宗大宴會(huì)朝臣時(shí)，對李世說的話：“朕欲將幼孤相托，思來想去也沒有比卿更合適的。公以前不負(fù)李密，現(xiàn)在又豈會(huì)負(fù)朕！”李世涕泣致辭，并咬指出血，用以表示自己的忠心?；噬喜粦岩衫钍缹ψ约旱闹倚?，卻不敢保證李世能忠于太子李治。李世講忠講義，但永遠(yuǎn)不會(huì)忠義到忘我。他超脫也狡猾！也正因?yàn)檫@樣，李世是可以被拉攏的，可以被期望為李治效勞的?；噬系倪@些心思，李世能明白亦能理解。那天晚上，李世的感情，異常復(fù)雜。又因?yàn)槭瞧綍r(shí)普通的宴會(huì)，君臣之間都少一份儀式性的莊重，而多一份人情上的隨意。李世不知覺間，竟喝酒至沉醉。等他醒過來時(shí)，身上蓋著皇上的朝服。他的感動(dòng)鋪天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