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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jié):第二章肖特蘭茲(1)

戀愛中的女人 作者:(英)D·H·勞倫斯


第二章肖特蘭茲

布朗溫家兩姐妹回貝多弗家中去了,參加婚禮的人們則聚集在肖特蘭茲的克里奇家。這座狹長的宅第坐落在窄小的威利湖岸上一面山坡的頂端,房子又矮又舊,很像一座莊園宅第。肖特蘭茲下方那片舒緩下斜的草坪上長著幾株孤伶伶的大樹,算是其庭園了,草坪前是狹窄的湖泊。草坪和湖泊對面與肖特蘭茲遙遙相望的是一座林木蔥蘢的小山,那山遮住了那邊的煤礦谷地,可擋不住煤礦里上升著的黑煙。但不管怎樣,這幅景象頗有點田園風(fēng)味,美麗而寧靜,這座住宅第自有其魅力所在。

現(xiàn)在肖特蘭茲擠滿了克里奇的家人和參加婚禮的賓客。父親身體不好,先退出去休息了,這樣杰拉德就成了主人了。他站在簡樸的客廳里迎接男賓們,態(tài)度友好,舉止瀟灑。他幾乎在社交中獲得了快樂,笑容可掬,十分友好。

女人們讓克里奇家三位出嫁了的女兒驅(qū)使著忙東忙西,把場面攪得很亂。你總能聽到這個或那個克里奇家的女兒那特有的命令:"海倫,到這兒來一下。""麥澤莉,我讓你到這-里-來。""喂,我說惠特曼太太--"廳里裙裾窸窣,衣著漂亮的女人們匆匆而過,一個孩子在廳里跳舞般地穿梭,一個女仆剛進來又匆匆出去。

男賓們?nèi)宄扇耗鼐墼谝黄?邊吸煙邊聊天,裝作對女人世界那熱鬧的場面不屑一顧??伤麄儾⒉荒苷嬲卣勗?因為那些女人的冷笑聲和不停的說話聲響成了一片。他們等待著,焦躁不安,心里很惱火??山芾驴瓷先ト匀荒敲春吞@可親,那么幸福,不知道他是在等人還是清閑無事,只知道他是這個場合的中心人物。

突然,克里奇太太無聲無息地進到房里來,表情剛烈、線條分明的臉向四周探視著。她仍舊戴著帽子,穿著罩有褶縐紗的藍色綢衣。

"有事嗎,媽媽?"杰拉德問。

"沒事,沒事!"她含糊其詞地答道。然后她徑直朝伯金走去,伯金此時正跟克里奇家的一位女婿談天。

"你好啊,伯金先生,"她聲音低沉,似乎她根本不把客人們放在眼里。說著她向他伸出手來。

"哦,克里奇太太,"伯金隨機應(yīng)變與她搭訕著,"剛才我都沒機會見您呢。"

"這里有一半人我不認識,"她聲音低沉地說。她的女婿趁這當(dāng)兒不自在地躲到一邊去了。

"你不喜歡生客嗎?"伯金笑道。"我就不明白一個人為什么要重視那些偶然碰到一起的人,干嗎要去認識他們?"

"對!對!"克里奇太太壓低嗓門,有些緊促地說,"可他們來了,就在這里呀。我并不認識廳里這些人。孩子們向我介紹說:'媽媽,這位是某某先生。'我再也不知道別的了。某某先生和他的名字是什么關(guān)系?我跟他及他的名字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她說著抬起眼睛看看伯金,這一看把伯金嚇了一跳。她能過來跟他說話,這令他感到受寵若驚,要知道她可不是把什么人都放在眼里的。他低下頭看著她那張表情緊張、輪廓分明的臉,但他不敢凝視她那雙凝重的藍眼睛,于是他移開視線去看她的頭發(fā)。在她漂亮的耳際上方,頭發(fā)馬馬虎虎、松松散散地盤著,頭發(fā)并不怎么清爽。她的脖頸也不怎么清爽。盡管如此,伯金還是覺得自己跟她更親近些,而不是跟別人。不過他心里想,自己可是常常洗得干干凈凈,至少脖頸和耳朵總要洗凈。

想著這些事,他微微笑了。但他仍然很緊張,感到他和這個陌生的老女人像叛徒和敵人一樣在別人的營帳里交談。他就像一頭鹿一樣,一只耳朵撩到后面,另一只耳朵則向前伸著探尋著什么。

"人其實無所謂,"他有一搭無一搭地搭訕著。

這位母親猛然帶著深深的疑問抬起頭看看他,似乎懷疑他的誠意。

"你怎么解釋'所謂'?"她尖刻地問。

"很多人并不那么重要,"他回答,被迫把話題引深了。"他們還說說笑笑呢,最好讓他們?nèi)珴L。從根本上說,他們并不存在,就沒他們。"

她在他說話時一直凝視著他。

"我們才不想象他們的存在呢,"她刻薄地說。

"沒什么好想象的,所以說他們不存在。"

"哼,"她說,"我可不會那么想。他們就在那兒,不管他們是否存在,他們存在與否并不取決于我。我只知道,他們別想讓我把他們放在眼里。不要以為他們來了我就得認識他們。在我眼里,他們跟沒來一樣。"

"沒錯兒,"他答道。

"是嗎?"她又問。

"就跟沒來一樣,"他重復(fù)道。說到這兒他們都停下來不說話了。

"可他們的確是來了呀,真討厭,"她說。"我的女婿們都來了,"她有點自言自語地說。"如今勞拉也結(jié)婚了,又多了個女婿,可我真分不清哪個是張三哪個是李四。他們來了,都叫我媽媽。我知道他們要說什么--'你好,媽媽。'我真想說,'我怎么也算不上是你們的媽媽。'可有什么用?他們來了。我有我自己的孩子,我還是能分辨出哪個是我的孩子,哪個是別的女人的孩子。"

"應(yīng)該是這樣吧,"伯金說。

她有些吃驚地看看他,或許她早忘了是在跟誰說話。她找不著頭緒了。

她漫不經(jīng)心地掃視了一下房間,伯金猜不出她在找什么,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很明顯她是在注意自己的兒子們。

"我的孩子們都在嗎?"她突如其來地問他。

他笑笑,吃了一驚,也許是害怕。

"除了杰拉德,別人我不怎么認識,"他說。

"杰拉德!"她叫道。"他是孩子們當(dāng)中最沒用的一個。你沒想到吧,是不是?"

"不會吧,"伯金說。

母親遠遠地凝視了自己的長子好一會兒。

"喂,"她令人不可思議、嘲弄地吐出一個字來。這一聲讓伯金感到害怕,他似乎不敢正視現(xiàn)實??死锲嫣唛_了,把他忘了,但一會兒又順原路走回來了。

"我很愿意他有個朋友,"她說,"他從來就沒有朋友。"

伯金低下頭盯著她那雙藍色的凝眸,他理解不了她的目光。"我是我弟弟的看護人嗎?"他輕聲地自言自語道。

他記起來了,那是該隱的叫聲,他微微感到震驚。如果說誰是該隱,那就是杰拉德。當(dāng)然他并不是該隱,但他確實殺害了他的弟弟。那純屬偶然,他也不必對殺害弟弟的后果負責(zé)。那是杰拉德小時候,在一次偶然事故中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不就是這么一檔子事嗎?為什么要給造成事故的生活打上罪惡的烙印并詛咒生活呢?一個人靠偶然活著,也因偶然而死,難道不是嗎?一個人的生活是否取決于偶然因素?難道他的生活只與種族、種類和物種普遍相關(guān)聯(lián)嗎?難道不是這樣嗎?難道就沒有純粹偶然這一說嗎?是否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具有普遍意義?是嗎?伯金站在那兒思忖著,忘了克里奇太太,正如她也忘記了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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