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嘎家門口也站著兩個護莊隊員,院內(nèi)馬廄里拴著十來匹馬,七巧一眼就瞧見了許三骨棒騎的“白腦門”棗紅馬,心里一陣被冰凌子戳了似的激靈。兩只手不由自主地哆嗦,好容易才穩(wěn)下來。她摸出匣槍,隱在門外十幾米遠的一棵白楊樹后面,向院內(nèi)觀察。
院內(nèi)人聲嘈雜正忙著殺豬宰雞,柳芹出出進進地張羅著,一頭二百來斤的大肥豬正被四老嘎和幾個后生捆按在案子上,拼命掙扎著發(fā)出“嗚嗚”的嗷叫,慘不忍睹。那豬叫了一會,不知怎么了,突然停止了“嗚嗚”。七巧看得仔細,那豬居然連掙扎也停止了,眼睛里竟然轉(zhuǎn)動著珠子大的淚珠。那一刻七巧的眼淚早禁不住“吧嗒吧嗒”地流下來,浸濕了腳下的草地。
四老嘎等人忙得差不多時就點著了煙袋,蹲在一邊,連喘氣帶抽旱煙,對著那豬指指點點地說著話。不一會,只見一個漢子站了起來,手持一把尖利的殺豬刀,那刀足有三尺長,刀尖透著血銹和寒氣,惡狠狠地逼近案子。那大肥豬又一次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嗚嗚”,眼淚“嘩嘩”地淌滿了案子。那漢子不為所動,繼續(xù)惡狠狠地奔向殺豬案子,在他眼里,那豬就是挨刀的命。
七巧不忍心再看下去,她藏身的那棵白楊樹雖然距趙老嘎家只一箭之地,視界和射界都還不錯,但太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了,她又無法混到院內(nèi)去,更進不了屋;就悄悄地離開白楊樹,向院子后面溜,像一條無聲無息的泥鰍。
趙老嘎家的后院是永志和永清住的房子,房子后面就是一排樹藤圍成的籬笆,遠看像個大號的鳥籠子。
七巧蹲伏在籬笆外五米處的一塊石頭后面,透過柵欄向院里看。永志和永清的屋子后面有一扇窗,隔著窗戶紙看見里面人影閃綽,似有說笑,還是男女混雜的說笑。七巧的眼前頓時浮現(xiàn)出一張美人的圖畫,應該是那個翠翠。但七巧容不得多想,她要從此處鉆進去,繞過永志的屋子,繞過美人圖畫,繞到前院去……
七巧剛要行動,突然眼前晃悠出一個身影,從房前繞到房后,一直繞到柵欄前,臉正對著七巧。嚇得她趕緊趴在石頭下,恨不得鉆到土里,一只手握緊匣槍,另一只手捂住“嗵嗵”的心跳。
對面那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七巧,而是解開褲帶“嘩嘩”地放水,并透過柵欄一臉茫然地瞧向遠處。遠處正是趙老嘎家的柴火垛,那人好像對柴火垛一往情深,放完了水竟沒急著把褲子系上,而是就站那一動不動地瞅著,像是要把柴火妞盯出來。
“嗵嗵”的心跳聲順著那人的胸膛向下走,傳到那人的腳,又從腳傳給地面,地面隨之“嗵嗵”地跳動,一鼓一鼓地如波傳來,很快七巧就感應到了那有力的心跳,她緊貼地面的心臟快要被共振成一面咚咚作響的小鼓。“天啊,是永志……”
永志的感應似乎不靈了,近在咫尺卻沒感應到七巧的存在。他瞅了一會,系上褲子就要往回走。但從房前又繞過來一人,堵住永志嘀嘀咕咕:“咋樣?中意不?娘看那翠翠真是仙女下凡,那杜二腦袋真有福氣,養(yǎng)了這么俊的閨女……你就別端著了,聽娘的,這門親事就定了吧……”聲音再小,七巧也聽得清,是柳芹繞到房后跟永志說話。她將一只耳朵緊貼著地面,另一只耳朵豎向天空,“蒼天啊,大地啊,讓俺聽聽永志說啥?……”七巧默念著,用盡全力去聽。
永志沒說話,回身只瞅著那遠處的柴火垛愣神。柳芹又說:“中意不中意你倒是給個痛快話啊,你看翠翠瞅你那眼神,你小子有福啊,快別傻愣著了,到前面去把親事痛快地答應了,別讓你爹再鬧心。”
永志又愣了半天,才說:“該死的日本鬼子?!?/p>
柳芹差點要嚷嚷起來:“永志,是不是看翠翠看傻了?咋說的十三不靠呢?關日本鬼子啥事?”
只聽永志又說:“娘,俺現(xiàn)在沒心思想這些兒女情長,還是把這事放一放,日本鬼子一天不打走,俺一天想不了別的?!?/p>
柳芹道:“我的小祖宗啊,跟你爹一樣一樣的嘎。那日本鬼子跟你的親事有個屁關系?依娘說,你還得感謝日本鬼子,他們不來,那杜二腦袋還舍不得嫁翠翠呢;你就偷著樂去吧,這事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娘就做主了……”
永志又說:“娘,這事怕是不好吧?俺三叔、四叔兩個叔輩還空著房呢,還有俺二……”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態(tài)度也越來越不堅決,七巧聽著越來越氣憤。
柳芹嗓門仍舊高亢:“這事你就甭操心了,娘跟你爹早商量過了,你三叔本來有媳婦,可被他自己氣跑了;你四叔跟你歲數(shù)差不多,你爹一直幫他尋摸個媳婦,這不一直沒找著合適的嗎?再說,你剛才也說了,這不是鬼子來了嗎,世道不一樣了,要擱過去,叔空房侄先娶確實不太地道,但現(xiàn)在也是沒辦法。就一個翠翠,要是嫁了你四叔,娘和你爹還得管杜二腦袋叫叔,那不亂了套了?你就別瞎想了,跟娘到前面去把親事應下來……”柳芹說了一大堆,好像都在理上,把永志說得無話可說。接著就是連拉帶扯地領著永志往前屋繞,永志好像也沒怎么推托,跟著他娘就要繞到房前去。
七巧剛要抬頭,忽然又有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到房后,聽那聲音卻是永清。只聽永清急促地喊著柳芹:“娘,你快過去看看,爹要把三叔打死哩。”
柳芹“哎喲”一聲:“我的活祖宗啊,這咋鑿起來沒頭呢?”
七巧聽到這,有些糊涂。三叔?那趙老嘎不會把許三骨棒打死吧?她隨即否定了自己的臆測,那趙老嘎跟許三骨棒好的像穿了一條褲子,他能把自己打死,也不會把許三骨棒打死。要被打死的,一定是三老嘎。
七巧聽著永志、永清、柳芹急匆匆地趕往前院,前院隱約傳來一片人聲嘈雜,能想象出來,那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煳粥,她想混進去趁亂將許三骨棒干掉。但此刻她的心更亂,都讓剛才柳芹的話和永志的曖昧態(tài)度給攪亂了,亂得比前院吵嚷著打死人還亂。她趴在趙老嘎家后院的柵欄上大膽地向里面張望,心里像成千上萬只跳蚤翩翩起舞,眼前的景象也時而模糊得亂七八糟,時而清晰得鏡子般水亮透明,時而又一片空白,像大腦被水泵用力抽吸,抽得只剩下空蕩蕩的腦殼。許三骨棒的小腦袋,永志的方臉;許三骨棒的三角眼,永志漏神如盆的大眼,走馬燈似的輪番穿插,重疊著在面前閃現(xiàn)。她很難想象出兩個極端的人為啥會同時在眼前出現(xiàn)。可沒等那兩個該死的人消失,眼前又多了一樣東西,是一幅美麗的畫。畫上有山有水更有美人,那美人像七仙女,又像楊貴妃,還像西施、貂蟬、王昭君。反正那些形象誰也沒見過,都是她的想象和幻覺,最后那畫上的形象竟幻化成從未見過的翠翠;想象中的翠翠,居然從畫上款款走了下來,沖著她笑靨頻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