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努力從幻覺中走出。她知道就目前這個狀態(tài),見到許三骨棒也下不去手,即使下得去手,也殺不到人,報不了仇。她默默離開柵欄,漫無邊際地走,不知不覺就到了趙老嘎家的柴火垛。
柳梢、田野、小路、流水、柴火垛,那晚上跟永志在一起的背景道具差不多都在,只是少了圓月,沒了永志,多了蒼白的日頭,便意境皆無。七巧茫然若失,像丟了魂。
趙老嘎家的前院亂騰得不止一鍋粥,本來殺豬宰羊就不是什么平靜的事,再加上趙老嘎憋了一肚子火,就更亂了,就像是孫猴子在大鬧天宮。趙老嘎本來一再克制著,他并不想當著杜二腦袋和許三骨棒兩個客人的面把火發(fā)出來??煽吹饺细?,氣就不打一處來,沒說兩句,鞋底子就掄得像個風車,又從炕上打到地下,從屋里打到屋外,鬧得雞飛狗跳墻,亂成一片。
那三老嘎本來想躲得遠遠的,但永清去找他的時候也編了個瞎話。他沒說他爹因為陳慶升的事怪罪三老嘎,而是編瞎話說他爹找三老嘎過去陪客。這三老嘎編了半輩子瞎話,沒想到被一個活了十來歲只編了一次瞎話的永清給騙了。挨了兩鞋底子后,他連喊帶號地也發(fā)了點火,竟不怪趙老嘎手狠,反怪永清編瞎話騙他。這一鬧騰,趙老嘎火氣更大了,說啥要宰了三老嘎。這時永清才意識到他的瞎話編大了,就忙三火四地跑到后院去搬他娘和他大哥兩個救兵。不承想,他娘當救兵還是把手,可他大哥永志不是當救兵的料,還是越著火越添油的主。
那趙老嘎已經近乎瘋狂,搶過四老嘎手里的殺豬刀追著三老嘎滿院子跑,像走馬燈似的,把杜二腦袋和許三骨棒都看傻了,把翠翠和幾個女的嚇得趴在炕沿下面直哆嗦。直到柳芹趕來,沒命地抱住趙老嘎的大腿,大家才一擁而上,生生將那把殺豬刀奪了下來,又將人死死抱住。但趙老嘎仍呼哧呼哧地指著三老嘎大罵。三老嘎看無性命之憂,也呼哧呼哧地大聲辯解。這不辯解還好,一辯解又亂套了。那三老嘎說著說著,說錯了一句話。其實那話并不是錯話,說得還蠻在理。但在這種場合下,就是錯了。他說:“大哥,你用鞋底子抽我,我沒怨言;你殺我也行,不過你得在死去的爹娘面前說清楚了,我三老嘎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就該殺?我三老嘎不是漢奸,你憑啥殺我?我三老嘎沒當漢奸,當漢奸的是你女婿……”
看不出門道的永志也說:“爹,三叔說得沒錯……”
趙老嘎又一次昏死過去,是被氣昏的。他聽到三老嘎說什么女婿是漢奸就搖晃著快站不住,接著永志加上那句“三叔說得沒錯”,是將他這頭大駱駝?chuàng)舻沟淖詈笠桓静?。他晃蕩著向后栽去,像一根毫無知覺的實心木頭。緊接著周圍的人一陣猛哭猛喊猛號,將他木頭似的軀體團團圍住,在他身上撲啊、拉啊、拽啊、撕啊、扯啊,像給一個剛死去的人送終。他被撕扯得快成了碎片,恍惚中竟有了感覺,感覺身子輕緩得像一片風中飄浮的羽毛,飛啊飛地直上了青天。他在空中睜開眼睛,掃視著地面上螞蟻樣的人群。只見柳芹在發(fā)瘋的哭,杜二腦袋在發(fā)愣地叫,許三骨棒在發(fā)呆地喊,三老嘎、四老嘎、永志等人在發(fā)狂地吼……他在人群里挨個扒拉著尋找,像在一堆木頭上找木耳,又像在一片林子里找人參……終于他看見,大女兒秀珠,正抱著外孫子寶兒向他款步而來,后面跟著神采飛揚的女婿慶升……他突然恢復成了趙老嘎,猛地從半空降落,抓小雞子似的一把揪住慶升:“告訴爹,你沒當漢奸……”
話說趙老嘎昏得快,醒得也快??赡苁橇墼谒酥猩掀锰萘耍逼盟偷貜牡厣媳钠饋?,詐尸似的瞪起眼睛:“使那么勁干啥?不知道你那手跟錘子似的?”
柳芹看了看自己肥厚的手,納悶兒了,前兩天還說是蒲扇,這咋又改錘子了?但她顧不上多想,興奮地抹了把鼻涕擦了擦眼睛:“當家的,俺就說你沒事,飯菜都擺上桌了,酒也倒好了,等著你喝呢?!?/p>
趙老嘎哈哈一陣大笑:“走,二腦袋、三骨棒,咱們今天喝個痛快。捎帶著把打鬼子的事一起合計了?!?/p>
杜二腦袋和許三骨棒像統(tǒng)一了口徑似的,齊聲吆喝著:“對,聽大哥的,咱們喝個痛快,把打鬼子的事一起合計了?!?/p>
院里恢復了平靜,吵鬧聲轉移到了屋里的炕上,大家圍坐一起吃喝說笑吆五喝六,好像剛才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好像趙老嘎的女婿壓根就沒當過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