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江湖人求生覓食的場所

江湖為什么如此恐怖？它不像文人士大夫的江湖，文人士大夫的江湖是士大夫們厭倦了官場的雞爭鵝斗，回歸自然，休養(yǎng)生息、陶冶性靈的所在，而游民的江湖則是江湖人求生存、爭發(fā)展的場所，為一點利益也要爭。因為游走江湖的大多是脫離了宗法網(wǎng)絡(luò)、在宗法社會中斷絕生存之路的游民。游民一無所有，空手練空拳，全憑個人心智、個人力量和勇氣膽量以求生存和發(fā)展。這里沒有了士大夫江湖中與世無爭的氣度，這里不僅要“爭”，而且沒有主流社會中所應(yīng)遵守的規(guī)則。饑餓能夠把人驅(qū)趕到最原始的狀態(tài)中去，游民們?yōu)榱松?，有時僅僅為了一餐便能剝?nèi)浊晷纬傻奈拿鞯姆e淀，這些絕不是衣食不愁的人們所能想象的。我們看一段江湖藝人白玉喬、白秀英父女在鄆城縣勾欄賣藝的情景：那白秀英唱到務(wù)頭，這白玉喬按喝道：“雖我買馬博金藝，要動聰明鑒事人?？垂俸炔桑朗侨ミ^了。我兒且回一回。下來便是襯交鼓兒的院本?！卑仔阌⒛闷鸨P子，指著道：“財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過。”白玉喬道：“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卑仔阌⑼兄P子，先到雷橫面前。雷橫便去身邊袋里摸時，不想并無一文。雷橫道：“今日忘了，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fā)賞你?！卑仔阌⑿Φ溃骸啊^醋不釅徹底薄’。官人坐當(dāng)其位，可出個標(biāo)首。”雷橫通紅了面皮道：“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舍不得?！卑仔阌⒌溃骸肮偃思仁莵砺牫绾尾挥浀脦уX出來？”雷橫道：“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卑仔阌⒌溃骸肮偃私袢找娨晃囊矡o，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卑子駟探械溃骸拔覂?，你自沒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顧問他討什么。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zhèn)€標(biāo)首?！崩讬M道：“我怎地不是曉事的？”白玉喬道：“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眾人齊和起來。雷橫大怒，便罵道：“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喬道：“便罵你這三家村使牛的，打什么緊?！庇姓J(rèn)得的喝道：“使不得！這個是本縣雷都頭?！卑子駟痰溃骸爸慌率求H筋頭。”雷橫那里忍耐得住，從坐椅上直跳下戲臺來，揪住白玉喬，一拳一腳，便打得唇綻齒落。眾人見打得兇，都來解拆開了。又勸雷橫自回去了。

因為雷橫是梁山好漢，所以作者在敘述中有所偏袒。其實白氏父女也是游民，他們也在江湖上混，沖州撞府，以覓衣食。碰巧鄆城縣縣太爺是白秀英的老相識，小人得志，有些張牙舞爪，說了一些與他們的身份不相符的話，招搖了一些，但他們要的也是他們應(yīng)該得到的錢。江湖藝人謀生不易，用張青的話說就是“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得來的錢物”。如果不是白秀英與鄆城知縣的關(guān)系，白玉喬那頓打是白挨的。毛澤東講到“游民無產(chǎn)階級”謀生求財?shù)姆绞綍r，把這個階層的人分為五類：兵、匪、盜、丐、娼；謀生方式為：打、搶、偷、討、媚。見《中國農(nóng)民中各階級的分析及其對革命的態(tài)度》，《中國農(nóng)民》第一期，1926。白氏父女忘了這個“媚”，這本來是“娼”的職責(zé)，他們以為巴結(jié)上縣太爺，自己就是小太爺了，從而慘死江湖。這是一個女游民的下場。這說明他們還是缺少江湖生活經(jīng)驗的，老江湖怎么會如此得意忘形呢？

再舉一個男的——后來上了梁山的病大蟲薛永。他“祖父是老種經(jīng)略相公帳前軍官。為因惡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孫靠使槍棒賣藥度日”。當(dāng)他到揭陽鎮(zhèn)上賣藝時沒有去拜鎮(zhèn)上的一霸沒遮攔穆弘、小遮攔穆春兄弟。這是作為江湖人的薛永不成熟的地方。江湖藝人到一個地方演出哪有不拜碼頭的呢？穆春下令鎮(zhèn)上居民誰也不許給他錢也是事出有因的。薛永練完了把式之后打錢時謙卑地說：

“小人遠(yuǎn)方來的人，投貴地特來就事。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遠(yuǎn)處夸稱，近方賣弄。如要筋重膏藥，當(dāng)下取贖。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赍發(fā)咱家，休教空過了盤子?！蹦墙填^把盤子掠了一遭，沒一個出錢與他。那漢又道：“看官高抬貴手！”又掠了一遭，眾人都白著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宋江見他惶恐，掠了兩遭，沒人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