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雕像一九七八年以后，就陸續(xù)有人以老清華資格，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把《荷塘月色》的荷塘從近春園的環(huán)島大荷塘搬到清華園“水木清華”這個小荷塘來并且以訛傳訛，以致常有中學語文教師領著學生來此體驗朱文意境。這個情況引起了專治教育史兼治清華史的黃延復教授的不安。一篇散文的自然背景，本也可以虛擬。但既然實有所指，而且所指環(huán)境尚存，就不該指鹿為馬。于是，黃先生遍翻資料，走訪有關人士，包括當時健在的朱先生的夫人陳竹隱女士和朱先生的同事和好友馮友蘭、王力、王瑤諸教授等，他們都肯定《荷塘月色》中的荷塘，是那個大荷塘而不是這個小荷塘。

但是，這里的兩座紀念亭，兩座雕像，自是一塊兒共同完成了一闋無聲的聞頌與朱頌。朱自清先生的漢白玉雕像，安坐在“水木清華”小荷塘的緊邊上，要不跳入水中，就看不到他的正面。他在欣賞、訴說著什么?面前的這個小荷塘，已經(jīng)幾十年不種荷了。

近年來，秦皇漢武，劍客名妓，人們不厭其煩地一寫再寫，一頌再頌，封建糟粕，沸沸揚揚，而屬于我們時代的、激動人心的朱自清頌卻還沒有聽到。人們也許被批判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的運動搞迷糊了，以至于寫不出、或不敢下筆寫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頌歌來。立亭立像容易，歌之頌之事難。

一九四八年六月，朱自清先生和清華一○九名教員一起，在抗議美國扶植日本和拒絕領取“美援”面粉的宣言(“百十師長嚴正聲明”)上簽名。

這個宣言(附有簽名者名單)現(xiàn)在就在常設的“校史展覽”中展出。

關于這，還有一個小插曲。一九六○年前后，直到其后一段時間內(nèi)，當展出這個宣言時，簽名名單已被拙劣地挖補過。朱自清先生是英雄，而跟他同時簽名的不少同志，卻成了狗熊——那些在解放后諸多運動中成了“分子”、“右派”之類的簽名者，他們的名字不見了，一些簽名靠后的人的名字被挖了下來，掩蓋在它們上面。展出的那個宣言，顯得支離破碎，不堪卒看。

歷史是你可以挖挖補補的字紙喲!有一位教師當時就感慨地對我說過：運動一來，總說只抓一小撮，百分之四五，好幾個運動，就好幾個百分之四五啊!人們曾經(jīng)擔心，不用再過多少時日，除了朱先生等幾位古人外，恐怕那個宣言就再沒有幾個簽名者了。

今天，當校友們步入校史展覽室時，看到那個宣言的簽名部分，已經(jīng)過撥亂反正，恢復了本來的面目。名單挖補術，這種不同于主席團名單排座次的另一類藝術和學問，大概不再有多少用場了。

關于對小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認識，關于那個宣言的簽名者的小插曲，都是過去的事了。今天重讀《背影》，四十多年前老師在課堂上朗誦的聲音，仿佛仍舊響在耳際：

……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人谋秤盎烊雭韥硗娜死铮僬也恢?，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無論是父親的“背影”，還是“荷塘月色”，它們飽含著一種十分清純的人間感情，會輕輕地沁入人的心田去。過去不懂，現(xiàn)在懂了一些。小孩子不懂，而大人們會懂的?？扇硕挚尤说男≠Y產(chǎn)階級情感啊!

一九八八年，朱自清先生誕辰九十周年時，先生的同鄉(xiāng)江澤民同志寫了一首七絕：

背影銘文四海聞，

少年波老更情親，

清芬正氣傳當世，

選釋詩篇激后昆。

我拿了其中一句，做這篇文章的題目。

1996年6月1日，清華園

原載《散文》199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