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廣義訓詁學,就是解釋學。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的傳統(tǒng)解釋學非常發(fā)達,遠非西方文藝復興以前可比。近百年來,中國解釋學有了新發(fā)展,顯示出許多新特點,其中最主要之點就是通過解釋“融西入中”,實現(xiàn)中西會通。具體操作法有三:一是用西方先進的科學的方法重新解釋中國經(jīng)典,如胡適在20世紀20年代所提倡的;二是用西方的新視角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中潛在的與西方共有的特質;三是通過解釋揭示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的互補互濟。這種以“中外會通”為目標的釋古學可以稱為現(xiàn)代釋古學。
20世紀釋古學大體都能綜合漢宋,既重嚴格考證,又能微言大義,但指導思想和學風之側重不同又可概分為:古典派、浪漫派和馬克思主義學派。古典派嚴守儒學要義,在選擇西方思想時也要重理性、重古典,在學風上謹嚴而不免拘囿,如錢穆及當代新儒家;浪漫派多少帶有非儒或貶儒傾向,在選擇西方思想時有一定的非理性主義傾向,闡釋本文時主觀色彩較濃,本人常帶詩人的藝術氣質,學風開闊而有時流于空疏,如康有為、胡適、顧頡剛、聞一多等;馮友蘭、朱自清將古典派與浪漫派分別以“京派”、“海派”指稱,并力求兼取兩派之長。在兼取二者之長方面最為出色的是陳寅恪和錢鐘書。
馬克思主義的釋古學在繼承傳統(tǒng)訓詁的同時,強調辯證的、歷史的方法,注重將其置于當時當?shù)氐纳鐣?jīng)濟、政治條件下予以重新考察,20世紀從40年代后期起到全國解放后,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錢鐘書于1978年在意大利的一次演說中指出,由于馬克思主義的應用,使學術研究“發(fā)生了深刻的變革”,改變了那種拘囿于繁瑣考據(jù)的“可憐的、缺乏思想的狀態(tài)”(參見《錢鐘書研究》第一輯,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4~8頁)。
在現(xiàn)代釋古學家中,毛澤東是一個值得認真研究的對象。他思想開闊、具有較強的浪漫氣質,常能化腐朽為神奇。例如:“實事求是”一語,原見于《漢書》中“河間獻王劉德傳”:“修學好古,實事求是?!鳖亷煿抛ⅲ骸皠盏檬聦崳壳笳媸且??!泵珴蓶|將其解釋為:“‘實事’就是客觀存在著的一切,‘是’就是客觀事物的內部聯(lián)系,‘求’就是我們去研究?!?《改造我們的學習》,毛澤東選集,人民出版社,1967,759頁)這一解釋既沒有違背原有之意又作了革命性的發(fā)揮,融入了辯證唯物主義的精髓,從而使這句一千多年的老話獲得新生,成為黨的思想路線的最好概括。
50年代初,毛澤東親自發(fā)動的對《紅樓夢研究》及胡適思想的批判,不啻是對傳統(tǒng)考據(jù)學的重大打擊,隨后開出的釋古與社會政治、經(jīng)濟相結合的路子拓寬了解釋學,賦予了經(jīng)典文本以新意。50年代對眾多古本校點也是蔭及子孫、功不可沒的。但媳婦很快變成婆婆,從政治、經(jīng)濟觀點上解釋文本成了不可違犯的天條。經(jīng)典終于失貞,墮落為政治的婢女。實用主義又從防空洞里跑出來并同“四人幫”的反動政治結合演出了“評法批儒”的丑劇,毛澤東對《水滸》的評點竟成為一次新的大規(guī)模政治迫害的武器,這是現(xiàn)代解釋學的一次可恥的墮落。
“文化大革命”將學術逼入政治圈子,接受筆與槍的拷問。但即使在鋼刀懸頂?shù)奈>诚拢策€有一批知識分子堅持操守,辛勤治學,其中的佼佼者就是錢鐘書。在“四人幫”垮臺之后,西方思潮以決堤潰壩之勢涌入中國時,《管錐編》以其驚人的博學和智慧震動了整個思想文化界。特別是那些奉西方現(xiàn)代哲學為圭臬的年輕學者,他們發(fā)現(xiàn)手中的稀世珍寶原本是早已被錢先生審視過的舊貨。每一個專門家都只能讀懂這部皇皇巨著中的一部分,而很少有人可以讀懂全部。這部書使一些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棄之如敝屣的人開始重新審視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說,《管錐編》為傳統(tǒng)在新條件下的生存投下了決定性的一塊奠基石。然而這還只是膚淺的一面,從更深刻的意義上說,錢的釋古學工作,盡管也有值得商榷之處,但無論從思想的開掘和方法論的層面上都把現(xiàn)代釋古學推進到了一個新的階段,使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顯示出新的風采與活力。
縱觀近二千年的中國解釋學歷史,從思想層面上講,有四個時期至為重要:第一是漢代,重在開掘經(jīng)典的歷史內涵,方法上重考據(jù);第二是宋代,重在發(fā)揮經(jīng)典的倫理內涵,方法上重釋義;第三是清代,以顧亭林為代表的學派重“經(jīng)世致用”,方法上宗漢,發(fā)展成一套嚴整的樸學;第四則是從晚清到現(xiàn)代,在闡釋上仍以“經(jīng)世致用”為本,重視文本在社會、倫理層面上的價值,而在方法上力圖綜合漢宋并取西法之長。而錢鐘書在此基礎上又把對經(jīng)典文本的開掘推進到一個新的層面,即人的精神世界。在歷代釋古學家中,特別是近代的康、梁、王(國維)、陳(寅恪)、吳(宓)的工作中,都有對人的精神世界的關注,但沒有一個人如錢鐘書這樣以人為中心全面地展開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以及人自身的理性、情感、意志、意識與潛意識等多重的矛盾。傳統(tǒng)文化第一次如此集中地表現(xiàn)出它對人的內心世界的深刻理解,而且這些理解同西方的傳統(tǒng)的與現(xiàn)代的文史哲、心理學、語言學的許多見解全然相通。雖然錢的中西類比中也有誤讀,并時常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主觀色彩,但從總體上說,無論引證的博賅、解釋的智慧和思想之深邃,不僅前無古人,同時代也是無人可以與之比肩的。他的成果雄辯地證明,現(xiàn)代釋古學完全可以使傳統(tǒng)再生,幫助現(xiàn)代人類營建精神的家園。
誠如上所述,“體用說”、“精糟說”、“釋古說”是互相滲透、并行不悖的。“體用說”在戰(zhàn)略上幫我們把握自己的主體性。“精糟說”給我們判斷價值的標準,而釋古學則是有更大的操作價值。在20世紀初梁啟超曾預言中西文化的“結婚”將誕生當代的寧馨兒。只要我們將上述三種范式綜合加以運用,梁的預言是可望實現(xiàn)的。
1996年4月于北京清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