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正是問題所在。在八號院里，從沒有人見過喬雅上廁所。八號院比別處更幸運之處就在于有一個自己的公廁，在冬天，這院子的人出了家門，走幾步路就能方便，附近一些院子的人則不得不冒著嚴寒，急沖沖地往這兒趕。那么喬雅是怎么解決她的問題的呢？奶奶一連幾天留心觀察，找到了答案。原來喬雅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遠征一刻鐘，去南橋糧站的公廁暗中行事。我奶奶私下逼問兒子，這是怎么回事？夏明遠含糊地說，她大概是嫌院子里的廁所不干凈吧。何至于此？糧站的廁所又干凈到哪里去？齊鳳珍對此極感迷惑，卻不聲張。最終，完全是憑借一個老太太的直覺，她猜測到了問題的本質(zhì)所在，那就是喬雅是個拿腔拿調(diào)的女人。喬雅在藏起自己認為不堪的一面。自她過門以來，我奶奶不僅從沒見過她上廁所，還從不曾聽到她咳嗽、吐痰和放屁。喬雅從不抓癢，從不打鼾。她從不把內(nèi)衣褲晾在院子里，而是像個守財奴似的晾在自己房間窗臺下的小繩子上。我奶奶乘勝追擊，把偵察行動深入下去，終于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被隱藏起來的事實：這對小夫妻一直在偷偷使用避孕套，用過之后就由喬雅藏起來，上班的時候帶走扔到別處去。至此，喬雅為何始終無法懷孕的秘密就敗露了。

雙方家長坐在一起鄭重商討，形成了一份口頭上的“我們老人的意見”。喬雅又一次屈服了。夏明遠倒是感到無所謂。他的生殖力遠勝其頭腦，幾乎一天都沒浪費，十個月后，承擔著挽救婚姻重任的孩子就出生了。

在喬雅懷孕前兩個月，于藍也第二次懷了孕。這對朋友漸漸活動不便，應付上、下班已感艱難，聯(lián)系也就少了很多，只好相互寫信傾訴苦悶。一個剛入行的郵遞員不免對這種神奇的通信大惑不解。

由于父親就在郵局工作，喬雅對于如何不花錢郵遞信件了如指掌。她和于藍給對方寫的信都不貼郵票，并且把寄達地址和寄自地址顛倒過來，這樣一來，在街頭發(fā)出的信，就被退給在街尾的對方，反之亦然。實際上，她們都把信投進同一個郵筒。這種免費的郵遞活動帶給她們一種冒險的樂趣。有一次，喬雅甚至直接在信封背面寫了一句話以發(fā)泄自己對懷孕的不滿：

最高指示：人類應當學會控制自己，做到有計劃的生育！

可是這一切并無益處。她日益苦悶。妻子懷孕期間，夏明遠像天底下所有男子漢一樣對她疏于照顧。這在喬雅口中被夸張為不聞不問。偶爾他下班后與工友喝酒，晚歸之時，她淚痕已干，一言不發(fā)。雖說丈夫只不過是參與湊份子的廉價酒局而已，可是她看清楚了，他這個先進生產(chǎn)者是個奢侈自私的混蛋，而工人階級就是下班之后喝三個小時啤酒的階級。喬雅的身體日益膨脹起來，生命的爐火卻黯淡下去，全不知未來是否有某個難以捉摸的時刻，好風再吹，好火再燃。

問題在于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的全部所需既非像于藍那樣是一個可令其心折的男人，也不是像別的女人那樣是一個日子過得好的婆家，而是去北京讀大學。就像小時候媽媽索玉琴帶到餐桌上的不是飯菜，而是“代食品”一樣，命運再次為喬雅派發(fā)了替代品。一個皺巴巴的男嬰。

當這個營養(yǎng)不良的、頗具土豆和泥鰍的氣質(zhì)的嬰兒被技術粗劣地拖出產(chǎn)道，旋即又被抱回到市立第五醫(yī)院的一間擁擠了七名產(chǎn)婦和她們的婆婆、姨婆婆、姑婆婆、奶奶婆婆及后者們?yōu)榱朔辣I而永遠隨身攜帶的裝有雞蛋與紅糖的小籃子的病房里時，喬雅還沒有從麻醉狀態(tài)中完全清醒過來。她耳邊聽到一聲小貓般的哼吟，穿透了煮著醫(yī)療器械的高壓鍋的尖利沸叫聲，那正是她的兒子因為不愿來到人間而發(fā)出的懊惱啼哭。再也沒有比這聲音更令她難過的了。她閉著眼睛，拒絕看嬰兒。她在麻醉劑的作用下漂浮著，卻從未有過地清醒。人生就像一首悲傷的歌，如今又增加了新的痛苦樂句。她很冷。她抱緊了胳膊，抱緊又抱緊，在乙醚的氣味中抱緊了宇宙之外另外一個孤獨的喬雅?？墒牵牡挚故遣豢赡艹志玫?。兩個小時后，她已經(jīng)不得不做出喜愛嬰兒的樣子。我猜想，當眾做一件純粹生理性的事情也曾令她難堪：喂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