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這艘大船上各種寶貝應(yīng)有盡有,不過太多的人進寶山卻空手而歸。王陽明準備上這艘船之前,進行一次熱身運動,這就是得到巡按山東的監(jiān)察御使陸偁邀請,到山東主持選拔舉人的鄉(xiāng)試。
王陽明面臨著挑戰(zhàn),陸偁雖然對山東方面說王陽明是個人才,但此時,王陽明不過一個司法部小科員,他的資歷不能服眾。另外,山東是什么地方,那是儒家大本營,孔子門生全在這里,王陽明如此年輕,就跑到孔夫子門口指手畫腳,還居然給這些人出題并且監(jiān)考,實在讓人為他捏了一把汗。
王陽明自然也知道這是挑戰(zhàn),他最開始極力推脫,但陸偁說,孔老夫子的大本營其實也沒有什么了不起,那些儒生不也要參加考試嗎?你作為中央官僚,而且名聲在外,他們肯定會服的。王陽明的推脫只是禮節(jié)性的,所以,他興高采烈地趕往山東。
與當?shù)氐目组T高弟談天后,王陽明越發(fā)有自信了。而此時,他頭腦中有很多進步思想,但絕對是孔子的原始思想。其中一道問題是:“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庇眯膶W(xué)的概念來講就是,打工仔憑良心給皇帝做事,如果皇帝還唧唧歪歪,那就炒了丫的魷魚。
孔子當年就說過,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你好好用我,我就給你好好做;你如果不把我當回事,我就賜你兩字:滾蛋。
王陽明出這道題的真實目的不得而知,估計是對自己處境的一個叫囂。原始儒家并不提倡愚蠢的忠誠。特別是孟子,有人說,周武王那小子殺了自己的主子商紂。孟子說,什么?我聽說的卻是周武王殺了一個民賊。也就是說,當主子混蛋透頂時,奴仆就可以對主子進行革命。朱元璋看到孟子那些話后,把孟子恨得咬牙切齒,說,如果這老東西還在,我非剝了他的皮。
實際上,明朝的皇帝們對士大夫是最狠的,他們根本就沒有把這些士大夫當人看,廷杖就是最好的證明,眾目睽睽之下,把士大夫的褲子褪下,然后用粗而沉的棍子在屁股上上下翻飛。可是,明朝的士大夫又是最賤的,皇帝是流氓,他們非要讓流氓變成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不惜屁股開花。
王陽明這道題目很可能是請士大夫們想清楚,伺候皇帝是不是該像小妾伺候老爺、妓女伺候客人一樣。他這道題目出得很大膽,大概是學(xué)習(xí)神仙之術(shù)年深日久,居然渾然不怕。
而另一題目就溫和了許多,似乎是給每個領(lǐng)導(dǎo)者看的:“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意思是,大禹想到天下還有被水淹的人,就好像自己正被水淹著一樣;稷想到天下還有餓著的人,就好像自己正餓著一樣。這是孟子提倡的,似乎是為領(lǐng)導(dǎo)者提供了一個為政指南書,后來北宋的范仲淹說了千古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但這題也只能出給那些正準備進入仕途的人,那些當官的是永遠不會想到這一境界的,即使想到,也很難做到。
這次考試中還有一道題,是關(guān)于道家和佛家的。王陽明想讓這些考生回答他,這兩種教育存在這么多年,必然有它們的道理,但是,它們卻不是我們讀書人應(yīng)該去信奉的,請談?wù)勀愕目捶?。顯然,這是王陽明在辛苦地求仙求佛后的大徹大悟。
在山東監(jiān)考完畢,王陽明先去爬了泰山,誰也不知道他是否登上巔峰,但他卻寫了一首《登泰山》的詩:
我才不救時,匡扶志空大。
置我有無間,緩急非所賴。
孤坐萬峰顛,嗒然遺下塊。
已矣復(fù)何求?至精諒斯在。
淡泊非虛杳,灑脫無蒂芥。
世人聞予言,不笑即吁怪。
吾亦不強語,惟復(fù)笑相待。
魯叟不可作,此意聊自快。
這首詩明確表達了王陽明對當下的不滿,他認為自己本該是濟世之才,卻無用武之地。而有些鳥人還在那里“吁怪”,自己堅決不跟這樣的鳥人一般見識。
從泰山下來不久,王陽明回到京城。政府對他這一次工作很滿意,又聽說王才子還是個軍事迷,所以,把他扔進了兵部武庫司,繼續(xù)擔(dān)任科員。
明朝的國防很差勁,但它的國防部權(quán)力卻很大。兵部掌管著國防事宜,同時它還有和吏部一樣的人事任免權(quán),吏部任免的都是文官,而兵部則對所有武官有任免權(quán)。
兵部最牛的部門是武選司,也就是兵部的人事司,主要負責(zé)對武官的升遷、賞罰等事。可惜的是,王陽明沒有被安排到這個司,而是武庫司。顧名思義,武庫司就是兵部的倉庫,屬于后勤部門。它主要掌管兵器、符勘、尺籍、武學(xué)、薪隸等事,王陽明在這個地方肯定是沒有用武之地的。但他又不是“混”的人,他問一位老得幾乎走不了路的前輩,如何才能在這里找到人生的理想?老頭說,上面有事讓你做,就做;沒事的話,就坐。
王陽明當然做不到這樣,于是,他決定開辦培訓(xùn)班,培訓(xùn)那些已經(jīng)讀了很多書但卻不知道為什么而讀和將來該怎么讀的儒生們。
老實說,王陽明時代,以個人名義辦培訓(xùn)班的相當少,而且沒有形成規(guī)模,但自王陽明之后,明朝以個人名義創(chuàng)建的書院就如雨后春筍一樣。有人說明朝亡于個人開辦培訓(xùn)班,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們前面提到的首輔世仇東林黨人,就是把培訓(xùn)班推向高潮的那群人。政府做錯了,他罵;做對了,他還罵。結(jié)果,被罵的人心理素質(zhì)不過硬,辭職;皇帝心理素質(zhì)也不好,不知道該用一個什么樣的人才能不被罵,明朝就慢慢地完蛋了。
王陽明開辦培訓(xùn)班的初衷是好的,他有責(zé)任感,他不是為了賺錢而開辦培訓(xùn)班的。他只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促進他與學(xué)生之間的交流,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即他所說的“尋找?guī)熡选薄?/p>
王陽明的確找到了一位師友,大家事后才知道,二人也是天下最好的對手。此人叫湛若水,曾當過大師陳白沙的徒弟,年輕時,和王陽明一樣找個山洞蓋了房子,一心苦思理學(xué)宗旨。他老母親認為男兒應(yīng)該志在四方,而不是當宅男,叫他去參加科考。結(jié)果,他一考就中了。
王陽明在京城開培訓(xùn)班時,湛若水正在翰林院擔(dān)任皇帝的秘書,對王陽明早有耳聞,于是跑來和王陽明探討理學(xué)。王陽明當時還沒有形成自己的思想,但王陽明對理學(xué)的感悟還是把湛若水震得直愣。當然,湛若水也不是白癡,他也給王陽明講了自己對理學(xué)的認識。這次,輪到王陽明震驚了。
王陽明對人說:“我從宦30年,沒見過這么牛的?!?/p>
這一年,王陽明才34歲,他所以說自己“從宦”20多年,可能是從跟隨他父親旅居北京城算起。這20多年來,北漂族人才輩出,王陽明見的牛人太多了,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只有湛若水。
湛若水聽到王陽明這句話后,立即回敬:“我走遍四方,沒有見過王陽明這樣牛的人。”
如果在今天,兩個人這樣吹噓,大家肯定會一口咬定這是互相炒作。但在當時,兩人同時互相欽佩得如此淋漓,卻使人更加瘋狂地相信王陽明的培訓(xùn)班不一般了。
湛若水后來摒棄了陳白沙的學(xué)說,轉(zhuǎn)而自創(chuàng)“靜”學(xué)說,而成為與王陽明平起平坐的“心學(xué)”大師,當時人都提“王湛之學(xué)”,就是指這二人的學(xué)說。
如果不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兩人很可能在互相欽佩中度過美好時光,但新皇帝的到來,讓王陽明的人生為之改變。天老爺催促他,趕緊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