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剛到時還可以忍受在森林里吃野果子、吃蘑菇。但他不是孫悟空,每天吃點水果就可以了。吃了一段時間后,他和跟班們就思念起了糧食。土著們會種糧食,王陽明就把土著老師請來,讓他們手把手教自己種糧食。
在等待豐收的時候,王陽明的跟班通通病倒,這些人自從來到這里的第一天就無時無刻不想著離開。因為但凡是有條活路,誰都不愿意在這里生活。在他們病倒后,王陽明當(dāng)起了保姆,為他們熬藥,還要為他們找吃的,還要砍柴取水,親自喂他們吃藥。為了使他們的精神生活不至于太貧乏,王陽明又給他們讀詩,唱江南小調(diào)。
這一切,讓王陽明真誠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艱辛。
物質(zhì)生活遠(yuǎn)遠(yuǎn)不是一個人的終極目標(biāo)。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王陽明聽著跟班的呼嚕聲就會想起遠(yuǎn)在故鄉(xiāng)的親人。他是個性情中人,每天都在掛念他的老爹和朋友。他曾傷心落淚,作詩道:
游子望鄉(xiāng)國,淚下心如摧。
浮云塞長空,頹陽不可回。
南歸斷舟楫,北望多風(fēng)埃。
已矣供子職,勿更貽親哀。
讓王陽明最為傷痛的是下面這件事。當(dāng)他思念親人時,有位官員帶著兒子和一仆人從北京到某處上任,路過此地。思念故土的王陽明非常想和這人聊聊,可當(dāng)他第二天準(zhǔn)備去拜訪時,三人已走。但中午時就有人說,這三人居然死了,死因不明。哀痛之下,他就作了《瘞旅文》?!动幝梦摹肥峭蹶柮魑膶W(xué)創(chuàng)作中最優(yōu)秀的一篇文章,王陽明的其他文章都可以不看,這一篇是絕對要看的。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庇柙唬骸按吮乩裟克酪印?!”薄暮,復(fù)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痹兤錉?,則其子又死矣。明早,復(fù)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chǎn),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xiāng),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
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xiāng)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fù)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dá)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吾茍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fēng)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
現(xiàn)在,我們就將這篇文章翻譯成現(xiàn)代白話文。一篇優(yōu)秀的古典文章,即使翻譯成白話文字,也同樣能深入讀者的內(nèi)心。
在大明正德四年(1509年)秋季某月初三日,有一名吏目從北京來到這里,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身邊帶著一個兒子、一個仆人,要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上任,路過龍場,投宿在一戶苗族人家。我從籬笆中間望見他,當(dāng)時陰雨昏黑,想靠近他打聽北方的情況,沒有實現(xiàn)。第二天一大早,我派跟班的一人去探視,他已經(jīng)走了。
近午時刻,有人從蜈蚣坡那邊來,說:“有一個老人死于坡下,旁邊兩人哭得很傷心?!蔽艺f:“這一定是吏目死了,可悲??!”傍晚,又有人來說:“坡下死了兩個人,旁邊一人坐著嘆息?!眴柮魉麄兊那闋?,方知他的兒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尸體?!蹦敲矗钠腿擞炙懒?。唉,令人傷心??!
想到他們的尸骨暴露在荒野,無人認(rèn)領(lǐng),于是我就帶著兩個跟班,拿著畚箕和鐵鍬,前去埋葬他們。兩名童仆臉上流露出為難的情緒。我說:“唉,我和你們,本像他們一樣啊?!眱擅蛻z憫地淌下眼淚,要求一起去。于是在旁邊的山腳下挖了三個坑,把他們埋了。隨即供上一只雞、三碗飯,一面嘆息,一面流著眼淚鼻涕,向死者祭告說:
唉,悲傷??!你是什么人,什么人???
我是此地龍場驛的驛丞、余姚王守仁。我和你都生長在中原地區(qū),我不知你的家鄉(xiāng)是何郡何縣,你為什么要來做這座山上的鬼魂?古人不會輕率地離開故鄉(xiāng),外出做官也不超過千里。我是因為流放而來此地,理所應(yīng)當(dāng),你又有什么罪過而非來不可呢?聽說你的官職,僅是一個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過五斗米,你領(lǐng)著老婆孩子親自種田就會有了。
為什么竟用這五斗米換去你堂堂七尺之軀?又為什么還覺得不夠,再加上你的兒子和仆人?哎呀,太悲傷了!你如果真是為留戀這五斗米而來,那就應(yīng)該歡歡喜喜地上路。但為什么我昨天望見你皺著額頭、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憂慮呢?
一路上常冒著霧氣露水,攀援懸崖峭壁,走過萬山的峰頂,饑渴勞累,筋骨疲憊,又加上瘴疬侵其外、憂郁攻其中,難道能免于一死嗎?我固然知道你必會死,可是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更沒有想到你的兒子、你的仆人也會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來的呀,還能說什么呢?我不過是憐念你們?nèi)呤菬o所歸依才來埋葬罷了,卻使我引起無窮的感慨。唉,悲痛啊!
縱然不葬你們,那幽暗的山崖上狐貍成群,陰森山谷中粗如車輪的毒蛇,也一定能夠把你們葬在腹中,不致長久地暴露。你已經(jīng)沒有一點知覺,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從我離開父母之鄉(xiāng)來到此地,已經(jīng)三個年頭,歷盡瘴毒而能勉強(qiáng)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為我沒有一天懷有憂戚的情緒啊。今天忽然如此悲傷,乃是我為你想得太重,而為自身想得很輕啊。我不應(yīng)該再為你悲傷了!
我來為你唱歌,你請聽著。我唱道:連綿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飛鳥不通。懷念家鄉(xiāng)的游子啊,不知西東,不知西東啊,頂上的蒼天卻一般相同。地方縱然相隔甚遠(yuǎn)啊,都在四海的環(huán)繞之中。想得開的人兒到處為家,又何必守住那舊居一棟?魂靈啊,魂靈啊,不要悲傷,不要驚恐!
再唱一首歌來安慰你:我與你都是離鄉(xiāng)背井的苦命人啊,蠻人的語言誰也聽不懂,性命沒指望啊,前程一場空。假使我也死在這地方啊,請帶著你子你仆緊相從。我們一起遨游同嬉戲,其樂也無窮。駕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龍;登高望故鄉(xiāng)啊,放聲嘆息長悲慟。假使我有幸能生還啊,你尚有兒子仆人在身后隨從;不要以為無伴侶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游魂臥其中,與他們一起呼嘯,一起散步從容。餐清風(fēng)、飲甘露啊,莫愁饑餓腹中空。麋鹿朝為友啊,到晚間再與猿猴棲一洞。安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變成厲鬼村村寨寨亂逞兇!
這哪里是寫那三個人,純粹是在寫他自己。他精神上的愁苦讓他的白發(fā)每天都成倍增長。還有兩件事,更讓他焦心:一是年華如流水般逝去,年近四十,卻仍然沒有追尋到“大道”,圣賢之路遙不可及。二是劉瑾那廝得知自己還沒有死,會不會派人來繼續(xù)加害殺他?
王陽明的這種擔(dān)心實在多余。雖然劉瑾一直在注意他,但當(dāng)他到達(dá)龍場后,就有人送給劉瑾消息說,王陽明臉色鐵青,而且吃不飽睡不好,再加上龍場那地方有很多野人,他遲早要死在那里。加上劉瑾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便沒有理會這件事。王陽明卻把劉瑾太當(dāng)回事了,他用石頭給自己制作了一副棺材,并且立下誓言:“我現(xiàn)在就等著閻王來!”
王陽明向閻王的挑戰(zhàn)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幾天后,王陽明忽然平靜下來,他意識到,等待死亡的時間里也可以做很多事,比如鉆研“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