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手里的一張黑白頭像大照片,是滕風(fēng)生前他的一個同事米天君拍的。齊安夾在筆記散頁里交給我的。我已經(jīng)打電話跟米天君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左右端詳著滕風(fēng)的照片,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有些慈祥,也有些渙散,把我的思緒推遠又拉近。
滕風(fēng)面對鏡頭,嘴微張,一臉疲憊,面相因此顯得有些老態(tài)。我又看了一遍老梁交給我的死者滕風(fēng)的照片,比較結(jié)果,死者滕風(fēng)似乎更幸福些,除了因疼痛稍稍擰緊的眉頭,面容安詳,似乎死讓滕風(fēng)卸去了一些重負……這么想的時候,幽靈一般的荒誕感攫住了我:我們必須找到壓迫滕風(fēng)的到底是什么,因為有人把他變成了死者,似乎只有先找到這個,才能找到兇手。
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重負嗎?死了不正好解脫了?!
基于我對自己的了解,我必須及時打住這些既空蕩又危險的念頭。最好的辦法就是出門,像高爾基對巴別爾說的那樣:到人間去。我對自己發(fā)出的指令是:出門去,到熱鬧的地方去,喝點什么,令人興奮的,令人沉醉的都行。見個人,跟案子有關(guān)的、無關(guān)的都行。
在我邁出家門之前,接到大侃的電話,要我去電視臺拿那些滕風(fēng)生前主持的節(jié)目CD,這是我朝他們要的。他給了我聯(lián)系人的電話之后,我理由充足地出門了。
電視臺大門口,給我送碟片的中年婦女告訴我,這些在音像商店里也可以買到。
“能從你們這里拿到,就不用買了。”聽我這么說,電視臺的中年婦女輕蔑地轉(zhuǎn)過身去,弄得我一頭霧水,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嗎?!如今誰什么時候蔑視誰,比地震還不好預(yù)測??粗@樣的人民,我終于深切地體會了警察說的話 ——工作越來越不好做,找證人比找罪犯嫌疑人還難。對此,我能做的充其量是發(fā)個毫無意義的嘆息。
人民終于啥都不在乎了,除了錢。
回家的路上,莫里的表妹打電話約我去他們家吃晚飯。她嫁給了一個朝鮮人,借此拋棄了漢族的飲食習(xí)慣。我總是接受她的吃飯邀請,因為辣白菜的確好吃。
她叫遙美,電話里特意強調(diào),她丈夫出差了,我們簡單吃一點兒大米水飯(用涼開水沖過的大米粥)就辣白菜。我趕去的路上,整個身心都被辣白菜占據(jù)了。在德國留學(xué)時,認識一個韓國女生,教給我做辣白菜的方法,那以后,辣白菜差點兒變成我的“主食”,取代了方便面。
今天,遙美從一個朝鮮族朋友那里得到一袋他家老太太做的辣白菜,里面除了慣常我們知道的配料外,還放了蝦醬,就著大米水飯吃,真是爽到家了。
遙美一如既往地詢問莫里的情況,她丈夫不在家,她甚至可以享受整個詢問中的放松。我敢確定,她既不關(guān)心莫里,更不關(guān)心我,如此這般的東問西問,是克服寂寞的辦法之一。我無法對她說,去你媽的,別老是問我這些你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情,拿我的痛苦開心,原因只有一個:嘴饞。在他們家的確時時刻刻都能做出好吃的東西。
“虧了姨和姨夫沒了,不然,光跟莫里著急也得氣死?!边b美每次都要強調(diào)這一點,“嫂子,你真是心理素質(zhì)好,要是換成我,我早就瘋了。”
“其實,我已經(jīng)瘋了,只不過你看不出來?!?/p>
“說的是,什么樣的女的嫁給莫里,都得瘋?!?/p>
“你跟你丈夫多好?!蔽冶仨氜D(zhuǎn)移話題。
“也好不到哪兒去?!彼f到這里,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接著夸獎她丈夫,叼住莫里的話題不放。我差點認定莫里要回來了?!澳愀锔星榈降自趺礃影。俊?/p>
“不好唄,要是好的話,他能跑嗎?”我說完,開始另外的話題,“你該給那個人打個電話,謝謝他的辣白菜?!?/p>
“說的是呢?!边b美立刻操起電話,我松口氣,閉上眼睛,靜靜地回憶剛才辣白菜的美味。
“謝謝你的辣白菜啊,我表嫂都說好吃?!边b美說。
“沒吃出來我媽媽手心兒的味道?”電話里傳出辣白菜味的漢語,遙美按了免提。聽到這里,我替遙美關(guān)了免提,那人他媽媽手心兒的味道便從我的舌頭底下鉆出來了。忽然想起來,什么人說過,在韓國,每家飯店的辣白菜味道都不同,配方都是保密的,同樣關(guān)鍵的是做辣白菜的女人,她們的那雙手。她們手心里的味道是辣白菜的密料之一。
那天晚上,因為辣白菜可口,一下子吃了兩頓量的米飯。飯后從遙美家走到梅山公園,閑逛一圈兒。記得電影演員秦怡介紹過她保持體形的秘籍 ——飯后走一千步。飯后走走,但不計數(shù),游蕩在晚練的老人身邊,也算人生一大幸福。當(dāng)我努力消化大米飯時,腦子里正在找關(guān)于韓國辣白菜信息的來源。當(dāng)我走到滕風(fēng)被害的那個聽風(fēng)亭外時,記憶的輕紗被掀開了:電視里一檔旅游節(jié)目,以韓國料理和辣白菜為介入點,介紹韓國。主持人就是滕風(fēng)。但他作為死者躺在聽風(fēng)亭外時,我沒認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