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克勛
在華北平原廣闊的土地上,你偶爾會碰到那樣的村子,它們蝸居在大河柔軟的腹部,在千百年來蕩漾的水波聲中安靜如酣然入睡的孩嬰。村莊外生長著高大挺拔的楊樹,它們竭盡全力把手臂伸至村莊的頭頂,懸掛在樹干上的一串串葉子像極了大樹寬大蓬松的綠色旗袍,夏日的晚風(fēng)把夕陽的發(fā)絲呼啦啦地吹到樹葉上,就像是暗紅色的云層在空中不住地翻轉(zhuǎn),大樹隱忍的勤勞使一整個夏季的燥熱都被隔絕在村莊之外。村莊里的光線是柔和而陰暗的,沿著那條碎石小道走進去,剎那間有時光倒流的錯覺,像是走進一段陌生的故事,樹枝低低地擦過頭頂,像是一位長者意味深長地撫摸,堅實的手臂上滿是歲月在向前奔涌時不經(jīng)意間劃下的傷痕。
沿村子主街往東,就可以看見月河,河流的兩旁是郁郁蔥蔥聳立在田間的莊稼。白天那些面目粗獷、胡子拉碴的男人光著上身在田里勞作,整個背脊在跳躍的陽光中反射著古銅色的光澤,他們偶爾會停下來仰頭看一下浩瀚的藍天或者刺眼的日頭,間或用系在腰間的毛巾擦掉臉上的汗水,然后繼續(xù)彎下結(jié)實的腰,嫻熟地摟掉和莊稼爭奪土地的雜草,直到晚霞的觸角延伸到他們腳下,男人們才會拍掉身上的泥土,然后一個猛子扎到月河寬廣的腹部,把一身的臭汗幸福地甩到河里。
村莊的晚上是最熱鬧的時候,那些發(fā)際凌亂、體態(tài)臃腫的婦人干脆把飯桌搬到街上,夜晚的涼風(fēng)趕走了白天積聚的燥熱,他們舒舒服服地把湯喝得哧溜響,然后又被晚風(fēng)舒舒服服地吹入夢鄉(xiāng)。然而也有一些老年人,她們白天沒有進行繁重的體力勞動,夜晚來臨時全身也就感覺不到如黑夜一般厚重的疲憊壓在疲軟的身上。在黑夜的掩護下誰的一聲好似有所啟迪和預(yù)謀的咳嗽聲隨即激起了她們撕開往昔歲月的愿望,如果這時候你碰巧站在她們看不見的地方,那些如蒙了灰塵的舊物一樣的往事就會在她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中,露出端倪。
女鬼最初出現(xiàn)的夜晚下著暴雨,三婆婆撐著一把黑色的尼龍傘,把半個身子探到了屋檐外的暴雨里。三婆婆似乎已經(jīng)疲倦了,她哈欠連連地擺擺手說我兒子昨晚在月河邊等白鰱魚群的時候又看見她了,和18年前一模一樣。夏季夜晚的暴雨將地面的泥土澆成泥巴,三婆婆彎腰用不撐傘的右手挽起褲腳,在雨水和泥土攪拌而成的泥湯里搖晃著走著。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有關(guān)柴村女鬼的傳說,那時候我正尋找奶奶丟失的三只鴨子,突如其來的大雨帶給了鴨群無盡的歡快,它們一遍遍把頭甩進在路面積聚的雨水里,盡情地抖動高高撅起的屁股,而忘記了回家的時間。這時候我奶奶就憂心忡忡地說,明天月河又要發(fā)大水了。
三婆婆離開以后,老李家的堂屋里出現(xiàn)了一陣冗長的喟嘆,待我貼近那面低矮斑駁的土墻時,那聲凄然長嘆以下的內(nèi)容卻早已被暴雨的嘩嘩聲給吞沒了。我的腳下一陣騷動和溫暖,我發(fā)現(xiàn)了那三只依偎在一起的鴨子。
從早晨開始我爺爺?shù)男β暰蜎]有停止過,他的一張干巴巴的嘴總是咧到最夸張的弧度,滿口的黃牙像緊密排列的玉米一樣鑲嵌在他暗紅色的牙床上,他的皺紋在額頭上層層疊疊地擠在一起,讓你想起一陣陣蕩漾開去的水波,那皺紋里擠滿了愉悅和陽光,致使他在聽到郵遞員在墻外響亮地叫我的名字時,他黝黑的臉龐就像是剛剛翻修的土地一樣整潔明朗。
郵遞員交到爺爺手上的是我苦苦等了三年的通知書,爺爺把那張鮮紅的快遞信封舉到從樹葉罅隙間遺漏下來的稀薄陽光里,像是在豐收賣糧時仰起臉驗錢一樣來辨別它的真?zhèn)?,然后他笑呵呵地給郵遞員遞上了一包煙,眼睛已經(jīng)快樂地瞇成了一條狹窄的縫。郵遞員幾乎沒有推讓就客氣地收下了,這是我們老家村莊的風(fēng)俗,但凡有喜事的人家都會給報信的人一包喜煙,圖個喜慶,如果是男女婚嫁的大事還要額外填上一瓶喜酒。
郵遞員在推車離去時像記起什么東西似的停下轉(zhuǎn)身對爺爺說,夏老師,領(lǐng)著孩子到祖墳上去拜祭一下吧,備上一瓶好酒一掛鞭炮去給老祖宗說道說道。我爺爺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腦門,連忙謝過郵遞員,他已經(jīng)歪扭著踏上了自行車向爺爺擺手道別了。
我爺爺作為村莊里最后一名教師,在十里八鄉(xiāng)還是有一些威望的。大到結(jié)婚娶嫁,小到夫妻的床頭瑣事,但凡用到字的地方爺爺絕不會吝惜筆墨為前來請求幫忙的人一展其蒼勁的筆法,那些字跟隨著村莊的女兒外嫁到遙遠的異鄉(xiāng),或者看著異鄉(xiāng)的女兒在村子里和新郎款款步入洞房。每當(dāng)這時爺爺?shù)淖旖强倳@現(xiàn)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我沒有見過爺爺手持教鞭站在三尺講臺上慷慨激昂的樣子,我出生那年爺爺就已經(jīng)告別了講臺在家務(wù)農(nóng)了,只是從爸爸和叔叔偶爾的回憶中還能拼湊出他當(dāng)年形象的細枝末節(jié)。我爺爺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你能看到他的時間里他的臉都是緊繃的,像是纏繞在一起的一捆麻繩,而且眉頭終日緊鎖,似乎每天都有要緊的大事等著他去操勞。
只是我媽時常用一種喟嘆的語氣說,他的一生都在痛苦中掙扎。這句話就像是一擊重錘,把往昔的時光敲得粉碎,無論你想撿起哪一塊收藏,里面都會有一段讓人黯然神傷的過往。
那一整天奶奶都在忙著拜祭祖墳的事情,先是鮮紅的蠟燭和青黑色的瓷燭臺被小心翼翼地放到車筐里,還有那個一直被奶奶奉若神明的小小神龕也被放了進去,我記得小時候出于好奇總要問大人要神龕里的小人拿來把玩,所有的人聽到這句話都要往我腳下呸的一聲吐一口痰,然后吧嗒吧嗒摔打我的小手,只有我媽曾經(jīng)把它拿下來放在我的手里欣賞它明亮的袍子和紅得有些虛假的嘴唇,為此奶奶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當(dāng)時我不知道它就是觀世音菩薩,也不知道奶奶為什么每天風(fēng)雨無阻地要在上面上一炷香,然后坐在蒲團上念叨著一些我從來都沒有聽懂的詞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