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時,我才記起這一天是我的生日,眼睛忽然澀澀的,冒出許多水分子,嘴唇也跟著抖動,埋在肚皮里的那些話跑到牙齒邊,踢腿的踢腿,彎腰的彎腰,隨時準備脫口而出。但是我忽然感到脊背一陣涼,趕緊揚手拍了一下嘴皮,把那些想跑出來的強行打回去。我媽仍閉著眼睛享受,胸口慢慢地起慢慢地癟,修長的眼睫毛輕輕震顫,高高的鼻梁兩邊也就是鼻翼輕輕翕動,臉白得像蔥,安靜得像鏡面,壓根兒不會想到有人會欺騙她。奇怪的是她的表情越靜止,我的嘴巴就越想張開,幾乎就要城門失守了,我不得不在巴掌上加一點力氣,把嘴巴拍得更響。我媽跳開眼睫毛,看著我。我背過身,繼續(xù)拍打嘴巴?!氨康?,你就是拍腫了,也不會把香水留在嘴巴上?!彼蜷_香水瓶,用手指抹了抹瓶口,很浪費地往我脖子涂了一大片。我拍嘴巴的手沒有停止,像人家拍領導的馬屁那樣越拍越快。她“噗哧”一聲笑了,笑得很輕很體面?!皨?,有人騙你?!痹捯怀隹冢伊⒓从檬治孀∽彀?,生怕更多的話漏出來。她的眼圈微微擴大:“誰騙我了?”“爸?!蔽揖谷粵]有把話捂住。
“你爸他沒加夜班嗎?”
“不是騙這個。”
“那他還有什么好騙的?”
“我看見他睡在趙山河的身上,他不讓我告訴你?!?
我媽一愣,慢慢地坐下:“這事還是發(fā)生了,我知道遲早會發(fā)生,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趙山河就是方山河,鐵定的會發(fā)生?!彼ぞo香水瓶蓋,把它放進木盒,再把木盒關上,仿佛這個消息對她沒有太大的打擊,但是,當她伸手去扣木盒上那個小襻扣時,我看見她的手顫抖了,一連扣了好幾次都沒扣上。
背地里,我沒少扇自己嘴巴。一聽到我爸回來的腳步聲,我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發(fā)抖,耳朵提前生痛,害怕他倆為趙山河的事打成一片,甚至砸水壺砸鏡子砸玻璃杯。我已經(jīng)多次看到地板上撒滿了碎片,然而一晃眼,地板又干凈了,上面什么也沒有,那只不過是我的一種幻想。我們一家人能維持原狀,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這全靠我媽的涵養(yǎng)。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她的一切習慣包括愛干凈,包括細嚼慢咽都沒有改變,只是擦桌子時手的速度明顯放緩,偶爾會端著水杯發(fā)一陣呆。
我恨不得在嘴巴上安一條拉鏈,暗暗使勁別再說我爸的事。但是我有什么話都喜歡跟于百家說,就像老鼠留不住隔夜糧,酒鬼守不住半瓶酒。百家比我大兩歲,臉像刀削出來似的有輪有廊,看上去比坐過老虎凳、喝過辣椒湯也不招供的革命者還堅強。我跟他說過之后,有點后怕,便叫他發(fā)誓別再跟任何人說。他舉起手向我保證:“如果我跟別人說,就讓我的嘴巴爛掉?!边@樣平靜了幾天,他還是忍不住跟他爸媽說了。他爸說:“閉上你的烏鴉嘴!這事沒落到我們家頭上,就算謝天謝地了。”
于百家的出賣給了我當頭一棒,我咬緊牙關再也不跟任何人說,就是碰上陳白秀,就是碰上方海棠我也不說,盡管她們多么想聽我說。有一天,趙萬年回來了,他拍拍我的腦袋,笑嘻嘻地:“那封情書不是你爸寫的,我已經(jīng)找專家鑒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