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們這些留在城里的同學到火車站去送行。小池和于百家、榮光明等胸戴大紅花,在歡慶的鑼鼓聲中列隊爬上火車。所有的人都把腦袋從車窗口擠出來,流淚的流淚,揮手的揮手,好幾朵胸前的大紅花都被擠落到地上。在那些伸出來的腦袋里,我沒有看見小池。她的爸媽擠向窗口,大聲地呼喊“池鳳仙”。但是池風仙始終沒把腦袋伸出來,就是火車拉響了汽笛,車身已經(jīng)微微晃動,她也沒把頭伸出來?;疖嚨妮喿娱_始滾動,窗口的腦袋一只只地縮回去,忽然,一個窗口伸出了小池的半個身子,她不停地揮手,嘴里喊著什么。她的爸媽跟著人群追上去,一直追到小池的頭變成一粒芝麻,小池的手變成一根線,才停下腳步。
小池他們一走,我就到動物園去頂我媽的職,每天侍候老虎、獅子和狗熊。哺乳動物的嚎叫就像化肥,時刻催促我往上躥,僅半年功夫,我就使勁躥高了五厘米。但是化肥也是有副作用的,它在催高我的同時,也催生了我的毛發(fā)。那些我認為不該長的毛發(fā),曾經(jīng)嚇得我半死。我關上門,用剃須刀把它們刮干凈,然而幾天之后,它們又堅強地撐破皮膚。刮了長,長了刮,反復數(shù)次,我便相信這是篡改不了的事實,就像土地一定會長草那樣顛撲不破。這些現(xiàn)象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感到熱,每天必須喝幾大壺涼開水,如果晚上要睡八小時的話,那么我就有四個小時睡不著,總之有一半的時間,我不是在床上翻來覆去,就像一團火坐在黑暗中靜靜燃燒。屋子里坐不住我就坐到門外,門外坐煩了我就坐到動物的鐵籠子邊。后來我發(fā)現(xiàn)身上的火越燒越大,就站到水籠頭下沖涼水,白天沖五次,晚上沖三次。
深夜,除了動物的嚎叫,就沒有其它的聲音,但是遠處,就在三合路那邊,不時傳來火車的“哐啷”。實在睡不著了,我就騎車到達三合路鐵道口,看那些來往的火車,有時候是一列燈光,有時候是一堆堆貨物。我看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那些過往的車上有我需要看見的人,或者那些車會給我?guī)硪馔庑老病;疖嚀鋪頃r我呼吸急促,火車離開時像抓走我的心,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動。看了幾個夜晚,我才猛醒,原來火車只不過是郵遞員,我真正牽掛的是火車的那一頭,也就是小池插隊的天樂縣。我干嗎要牽掛天樂縣呢?說白了,是牽掛小池,只是我不想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