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海筑起的水庫大壩
很想找到一個當年的民工。我早已習慣于這樣的尋找,尋找一個當年的在場者來代替我,讓發(fā)生在半個世紀之前的事實重新得到確認。
那段歲月,還不算太久遠,很多人還健在,只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都已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古稀老人。到哪里去尋找他們的下落?
一個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老人,出現在我面前,滿頭的白發(fā),在陽光的照耀下,根根閃亮。這是一個硬朗、健康的老人,我相信他的腦子也是這樣。老漢姓林,但他不愿說出自己的名字。他說,我又不是什么英雄,你就別往書里寫了。那就讓他處在匿名狀態(tài)吧,那10萬民工,哪一個又不是處在匿名狀態(tài)呢。有名有姓的,陶鑄我知道,但陶鑄早已在“文化大革命”中冤死了;工程總指揮曹若茗我也知道,他在深圳水庫建成后調往中央,但沒過多久就在剛爆發(fā)的“文化大革命”初期自殺了。但無數處于匿名狀態(tài)的民工卻很容易找到,真的很容易,當年在深圳水庫和整個東深供水工程奮戰(zhàn)過的民工,據說超過了10萬,大都是東莞和寶安人。10萬人,哪怕現在還有一半人活著,在東江到深圳、香港的這片方圓不過百里的土地上,你在東江隨便遇上一個70歲以上的老人,都可能在當年的工地上當過土夫子。土夫子,他們都把自己叫土夫子。
林老漢說他是第二批抽上工地的。出門時他結婚才3天,洞房的門上還貼著大紅的對聯。多年以后,他一直在回想,在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他怎么舍得把嚇得不斷尖叫的新婚妻子拋下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雨水沖刷著洞房門上貼著的大紅喜聯,血一樣地流淌著。那段歲月不同尋常,干啥事都沒有通過腦子,從來沒有人問為什么。只要聽毛主席的話,不會錯。在風雨泥濘中走了一夜山路,到了工地,才發(fā)現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也沒有,連攤開一床被窩的地鋪也沒有。原本只能擠下1萬多人的工棚,一下猛增了4萬人,而工地上從準備到兩萬多民工按指令全部到位,準備的時間只有兩三天,哪有時間搭起這么多工棚?但兩萬多民工很快就自己動手,在工地周邊的爛泥里用樹枝竹竿搭起一個個簡陋的小工棚,又在地上胡亂地鋪上一層稻草,就算安營扎寨了。這是人間最悲慘的情景。人類慘,山上的樹林草木更慘,兩萬多人,在一個早晨幾乎就把四周的山林全砍光了。
——林老漢說著,看了我一眼,那是我見過的最荒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