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她的臉,心想,現(xiàn)在的年輕女孩真是開朗,已經(jīng)開朗到了渾不吝的地步。你越是故意跟她們說下流話,她們反而興致越高。當(dāng)然,這個姿態(tài)也許包含著莫大的智慧:她們明白“一切口淫犯都不是實干家”的真理。隨后,我又瞥瞥她面前杯子里飄浮著的冰塊,進而起了這樣一個念頭:她不在經(jīng)期,所以情緒才會好轉(zhuǎn)得這么快。在麥當(dāng)勞,我明明看見她正在抹眼淚呢。假如是在“量多的日子里”,她眼中的世界就會灰暗得多了吧。這個歲數(shù)的人就是好,非常容易不高興,也非常容易沒頭腦,世界觀基本上取決于內(nèi)分泌。
而杯子里的冰塊還讓我回憶起另一則趣事。我的前老婆剛跟我離婚那陣,B哥也剛剛晉身于我們國家被仇視的那個階層。為了讓我明白“路邊的野花隨便采”的道理,他開著新買的“捷豹”汽車,拉著我到工體附近的夜店去鬼混。但我很快看出來,他號稱替我散心,實際上卻是自己獵艷。
有一天晚上,他到舞池里遛了一圈兒,往包間招來了兩位據(jù)說是“學(xué)舞蹈”的女孩,其中一個倒是條兒很順,而另外一個卻圓滾滾的——她自己解釋說是“跳民族舞的”。出乎意料,B哥那天卻把身材好的讓給了我,自己卻猛攻那個胖妞兒,還恭維她“是個冬暖夏涼的小寶貝”。我很詫異這廝為什么如此謙讓,到了后半夜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很走運,兩個女孩都不是“放不開的人”,B哥提出“太吵”之后,她們爽快地答應(yīng)跟我們到賓館“慢慢增進了解”。我自然拉著個兒高腿長的那位進了屋,但剛一關(guān)門,她就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大姨媽來了?!睙o可奈何,我只好把床讓給她,自己坐在沙發(fā)上給她講故事??焯炝恋臅r候,她忽然疼得受不了了,我又跑出去給她買了盒止痛藥。
B哥則肥瘦不挑地奮戰(zhàn)了一晚上。次日中午,我們兩個黑著眼圈總結(jié)工作,我破口大罵,而他卻無恥地對我笑道:“你這人就是不會觀察生活,連人家來沒來事兒都看不出來?!?/p>
我問他:“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難不成鼻子比中國人民警犬還靈?”
“那倒不用?!彼f,“你沒發(fā)現(xiàn)在包間里點飲料的時候,我那個妞兒一杯一杯地喝威士忌兌可樂;而你那位呢,始終捧著一杯熱奶茶?”
“這個你都留意,你太適合當(dāng)婦科大夫了?!?/p>
“我只是愛學(xué)習(xí),初中的時候就看過林巧稚大夫的很多著作。”
記得那位痛經(jīng)的姑娘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可真是個好人。”后來這事兒就成了B哥的笑柄,有事沒事就揶揄我“真是個好人”。
“哎哎——”姚睫在對面叫我,“你怎么一人跟那兒樂???又憋什么壞呢?”
“沒有,我面部神經(jīng)紊亂了?!蔽铱纯词直?,已經(jīng)快兩點了,便把話拽上正題,“前兩天那事兒真是抱歉啊,我是挺想把你招進來的,可是現(xiàn)在你也看出來了吧,我是個無能之輩?!?/p>
她的臉陰了一下,隨即轉(zhuǎn)晴:“無所謂,這種事兒太多了?!?/p>
“都是裙帶關(guān)系……”
“反正你們那破單位也沒什么意思?!彼檀俚卣f。
“你能這么豁達,我就坦然了?!蔽要q豫了一下,又說:“不過不管怎么說,我也有愧于你——你眼下要是手頭緊,我可以……”
“咱倆還沒熟到那個份兒上吧?”她尖刻地翻了個白眼。我登時更羞愧了,點上一顆煙,讓煙霧遮住自己。
看見我不說話,姚睫忽然煩躁起來,揮揮手說:“走吧走吧?!笨茨菢幼?,好像是我破壞了她的心情。結(jié)賬的時候,我堅定地把錢塞給服務(wù)員,她也沒再多說,挎上米老鼠背包徑自出了門。
“你住附近么?我送你好了?!蔽伊⑵痤I(lǐng)子追出去,哆哆嗦嗦地說。早春的夜真是冷啊,冷得像一盆清水。
“不用,我走回去就可以?!?/p>
“那怎么行,你這不是抽我臉么?”
“我想自己走走?!?/p>
“那我開著車在后面跟著你。”
“隨便?!?/p>
她大踏步地走出鐵柵欄門,穿過馬路往東走。在我印象里,那個方向是“前八家”,中關(guān)村地區(qū)所剩無幾的城中村之一。此處的特色是破爛兒多,方圓十幾里的垃圾都先回收到那里,然后再分門別類地?zé)⑷?、埋。記得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匆娨惠v又一輛馱滿廢品的三輪車緩緩地蠕動。而在“前八家”租房子的學(xué)生和考研者則必須接受這樣一個心理暗示:你們和垃圾是一類貨色。但是當(dāng)垃圾也有當(dāng)垃圾的好處,“前八家”的房租比別處要便宜很多。
姚睫穿過寬闊的柏油馬路,走向不知深淺的夜色,我則迅速開上車,掉了個頭,慢慢地在她后面跟著??吹剿咱劻艘幌拢也乓庾R到自己沒開車燈,便趕緊打開來為她照亮。她的背影像電影里的人物一樣亮了,書包上的米老鼠更是栩栩如生。這時,她反而停下來,繞到我的車門旁說:“算了,我不回去了?!?/p>
“為什么?”
“我住的地方是個平房小院,回去得敲大門,把房東叫起來。這還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我隔壁的那個女孩,她已經(jīng)考了三年研究生了,還沒考上,脾氣特別不好,而且容易失眠,萬一吵醒了她罪過可就大了?!?/p>
“那好吧,我們……”
“但我也不去你家?!彼龜蒯斀罔F地說。
“我也沒邀請你呀?!爆F(xiàn)在輪到我嗤笑著“白”她一眼了,“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吧。要我說,你就痛痛快快接受我的捐助,找個便宜點的賓館好了?!?/p>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不是跟你較勁……是我不想睡覺?!?/p>
“還不想睡呢?”
“我也沒轍。”她仰起脖子,看了看圓明園又高又黑的石墻,突然興奮起來,“或者我們?nèi)A明園好了?!?/p>
“這也太……”
“去吧去吧,我想受愛國主義教育。”
我?guī)缀跏潜凰沧е铝塑?,又跑回“單向街”的那個院子。繞過已經(jīng)關(guān)門的咖啡館,再往黑暗的縱深處三拐兩拐,就可以到達與圓明園相隔的那道矮墻了。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學(xué)生們就常常趁夜從這里翻進去,到園子里去喝夜酒,看來這個好傳統(tǒng)保持至今了。
“慢點走慢點走。”我氣喘吁吁地跟著她。
“沒事兒,這路我走過好幾回,沒坑?!?/p>
“我是怕踩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