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們摸到矮墻底下,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長高了。為了防止夜游的人,公園管理方又把它往上砌了半米多。憑我現(xiàn)在的身手,是無論如何也翻不上去了,更何況還帶著一個女孩。不過姚睫并不氣餒,堅定地說:“前兩天還聽說有人從這兒溜進(jìn)去呢?!庇谑?,她東找找西找找,終于在矮墻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排水洞。先行者已經(jīng)把洞里封的鐵絲網(wǎng)卸掉了,大人可能費點勁,但十歲上下的小孩兒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鉆過去。
“鉆狗洞,鉆狗洞?!彼d高采烈地說,“你屈尊一下。”
“沒問題,還有人罵過魯迅先生鉆狗洞呢?!蔽医舆^她的米老鼠書包,看著她跪到地上、輕巧地往洞里爬,上半身迅速消失了。但沒過幾秒鐘,墻那邊傳來叫苦聲:
“壞啦?!?/p>
“怎么了?”
“兜兒里的東西太多,卡住了。”
我忍住笑,看見她棉外套的口袋鼓鼓囊囊的,恰好頂在了洞口的外沿。
“你別光看熱鬧,幫把手呀。”她隔墻喊著,墻這邊的兩只腳踢了踢地面,這景象真是奇妙極了。
“那我?guī)湍惆褨|西掏出來?”我說。
“不用了,你推我一下就好了?!?/p>
我彎下腰,看了看她的下半身,覺得在這種環(huán)境下去推一個姑娘的屁股,實在有點不合適。更何況這個屁股很圓,在牛仔褲里緊繃繃的。于是,我一只手搭在她的胯上,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腿:“我喊‘一、二、三’,咱們一塊兒使勁好不好?”
“快點快點?!?/p>
“一、二、三——”我喊著,卻沒有推她;因為在這種姿勢下,不推屁股是全然使不上勁的。但她受了我的鼓舞,憋足了勁兒一掙巴,卻也成功地破洞而出了。然后,她從那邊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土,透過洞對我說:“該你了?!?/p>
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個重大的考驗,我的體形比她寬很多,按照青年的標(biāo)準(zhǔn)已然是個胖子了,想爬進(jìn)去實在有點不切實際。但我想到一個好辦法:豁出這身衣服不要了,仰面躺在地上,腦袋對準(zhǔn)洞口的同時兩腿亂蹬,用特種兵過鐵絲網(wǎng)的姿勢鉆了進(jìn)去。
初極狹,能通人,但隨即豁然開朗,我望見了園子里的天空、樹影、桃兒一樣的月亮,以及月亮般明媚的桃兒臉。姚睫還用婦產(chǎn)科大夫的術(shù)語鼓勵我:“吸氣,吸氣……使勁兒……”
而當(dāng)我雙手卡在洞里動彈不得時,她還以掌做刀,在我的脖子上揮了個“斬首”的動作,法國大革命里的“雅各賓派”就是這么覆滅的。但經(jīng)過我的不懈努力,終于成功地鉆了過來;代價也可謂慘重:褲子被劃了一個大口子。
“圖什么呀,圖什么呀?!蔽叶堵渲帘г沟馈!皥D這個。”她轉(zhuǎn)過身去,揮斥方遒地甩了一下胳膊。啊,真是太神奇了,她的動作就像展開了一幅畫卷,園子里的景色原先仿佛都是不存在的,一揮之下,就被從虛空中帶了出來:湖水、殘垣、遠(yuǎn)處依稀可見的小山……
此情此景讓我沉默不語。我只好跟著她,在月光下往園子的深處走去。饒是黑夜,小徑上的鵝卵石也閃閃發(fā)亮的。春天真是要來了,盡管樹上還沒有一片葉子,風(fēng)的故鄉(xiāng)還是北方再北方的西伯利亞,但我已經(jīng)從干燥的土里聞到了開春的味道。只一絲,但足矣,我在這夜里并不感到冷。池塘里的冰正在融化,破冰之聲驚起了樹林里的飛鳥。
那天在公園里,我和姚睫長時間地沒有說話;我們只是順著小徑,在古跡里疾走著。我能看到她嘴里和頭頂蒸騰而出的熱氣,還能聽到她清晰的喘氣聲,而她一定也可以看到、聽到我。我們就像熟識已久的老夫老妻,雖默默無聲,但卻什么都不用說。
直到累得腿都快抽筋了,姚睫才說:“坐一下好了?!倍@個時候,東方既白,月亮已經(jīng)像兌了水一樣越來越淡了。我挨著她坐在長凳上,抽上一顆煙,平心靜氣地放松了一會兒,這才鼓起說話的欲望:“過去的皇上真爽,一個人在這么大的園子里可著勁兒地浪。咱們也算當(dāng)了把皇上吧?!?/p>
姚睫笑著說:“皇上都是白天來,你這樣的,頂多是巡夜的太監(jiān)?!?/p>
“那你呢?思春的格格還是苦命的宮女?”
“無論格格宮女,我都是清白的——你是太監(jiān)嘛?!?/p>
這話幾乎像是勾引了。我想,我完全可以摟著她的肩膀,把她的臉扯過來親一口,然后說:“手術(shù)沒做干凈,奴才尚存一卵?!钡铱戳丝此再|(zhì)般光滑的臉,又看了看晨光中她脖子上逐漸顯現(xiàn)的絨毛,還是作罷了。究竟為什么呢?我不是那樣的人啊。但事后再回憶起那時的場景,我竟然忘了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了。也許我想的是:太監(jiān)就太監(jiān)吧,奴才認(rèn)了。奴才本是個純良之人。
也許我什么都沒想,是外部環(huán)境打斷了我的歹意。記得天空的一角逐漸透明的時候,忽然有一個聲音從遠(yuǎn)方傳過來了。竟然是有人在拉小提琴,技術(shù)還不錯呢,拉的是《柴可夫斯基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獨奏片斷——倒退幾十年,能把這支曲子從頭到尾拉下來的人,都可以被直接招進(jìn)專業(yè)團(tuán)體。在空曠的黎明,琴聲很有韌勁兒,同時又無比婉轉(zhuǎn);從方向上分辨,是從“大水法”那邊傳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