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上大學(xué)的時候常常弄丟宿舍鑰匙,我對溜門撬鎖的技術(shù)還頗有一點心得。我“撅”在臥室門口,凝神屏氣,用鐵絲捅著鎖眼。姚睫也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音跟我說話。
“你認識董老師???”
“算認識吧——你也看見了,現(xiàn)在都快成托妻獻子的朋友了?!?/p>
“我是董老師的學(xué)生……沒畢業(yè)的時候就選過他的課,前一陣還總回去聽他講電影?!彼晕艺f明道,“聽說他們家出事兒,我就趕緊過來了?!?/p>
“猜也猜得出來,你聊電影的時候,那一嘴學(xué)院派的黑話都是從他那兒學(xué)來的吧?”
“討厭。”她嬌嗔一句,捅了一下我的腰。這就證明她不和我生氣了吧,我心里歡樂了一小下,鎖也“咔”地應(yīng)聲而開了。
我站起身來,抹抹頭上的汗,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由自主地緊張了起來。姚睫也屏住了呼吸,直勾勾地看著球形鎖的鎖柄。我們像恐怖電影里的兩個逃生者——正站在神秘的洞穴入口,跨進去就是無比凄慘迷離、震動人心的場景。
開門的那一瞬間,我設(shè)想過整套畫面:漆黑陰暗的屋子,墻上的裂縫,在風聲中晃動的窗簾,地上甚至還有老鼠……我也想象過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坐在雕花椅子上,脖子上青筋畢露、指甲長得如同動物,臉慘白、唇血紅。但當臥室窗口的陽光撲面而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幼稚。都這么大的人了,還這么熱衷于自己嚇自己的游戲。和我的想象截然相反,屋子里素雅、整潔,假如不是地上的積水,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塵不染。像許多知識分子家庭一樣,一堂高大的書柜占滿了整面墻,書籍整整齊齊地并肩而立。一個女人靠著輪椅的椅背,沉靜地面對我們。她的面容纖細、干凈,鼻梁小巧而挺直,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她的腿上鋪了條灰色的薄毛毯,手上攤開著一本書。啊,這幅景象,簡直是從文學(xué)雜志的“封二”上剪下來的。
我清清喉嚨,斟酌了一下措辭,才說:“您好,我是董老師的朋友,他讓我把您送到……”
“醫(yī)院去?!蹦钱媰豪锏呐私涌诘?。
“對?!?/p>
“我不去?!?/p>
“董老師會不放心的?!?/p>
“他從來都不放心。不用管他。”
姚睫卻換上了一種無所謂的表情,對著屋子里的擺設(shè)東看看、西看看。她的目光所到之處,董東風太太的眼睛也跟過去。幾秒鐘之后,“董師母”才露出被冒犯了的神色說:“謝謝你們,請你們走吧?!?/p>
“這怎么行,您不能沒人照顧……”我還沒說完,房間里就爆出一聲炸響,“那就讓我死去!”聲音之大,讓人沒法相信是這樣一個瘦弱的女人發(fā)出來的。那一瞬間,墻壁上都像被震下來一層灰,在陽光里飄著。這時候,我才相信,對面坐著的是一個處在長年的精神危機之中的、會把別人帶進精神危機之中的、能逼走任何一個保姆的女主人。但確定這一點之后,我反而冷靜了下來。我這人多年來磨練出一個本領(lǐng),那就是不怕人?;斓啊绕洳慌屡乃;斓?。
“好歹是條性命,死了也可惜。”我回答她,“而且我答應(yīng)了你丈夫,現(xiàn)在就得完成任務(wù)?!?/p>
說著,我拿出手機,撥通了董東風的電話,交給那女人:“你要說服他,我大可棄你于不顧?!?/p>
她遲疑了一下,接過電話,很小心地架在耳朵上。我轉(zhuǎn)身出去,把門掩上,和姚睫對視了一眼。屋里傳來一個妻子的嚶嚶細語,聽不清說的是什么,但顯得很溫暖、很踏實。好久沒有聲音了,我才重新推門走進去。
“走吧走吧。”她疲憊地揉著太陽穴說。很幸運,她這么快就恢復(fù)了正常。
我把她的輪椅推到樓梯口,然后繞到下面抬起來,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下挪,姚睫則在屋里檢查水電開關(guān)。下樓的時候,那女人緊張地瞪大眼睛,抿著嘴一聲不吭,太陽穴旁邊的血管清晰可見。好容易挪到轉(zhuǎn)角處,我精疲力竭地扶著腰、大喘氣,她才嘟囔了一句:“你可不如董東風力氣大?!?/p>
這個時候,一個背著工具袋的校工來了,說要去檢查漏水的管道。想想自己把這女人和她的輪椅裝到車上,怎么也得花上一會兒工夫呢,我就讓他上去了。到了一樓,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顫顫巍巍地開門出來,問我他家的房頂被泡壞了,怎么解決。我說我只管運人,別的事兒無權(quán)做主。老頭怏怏地關(guān)門進去之后,那女人歪在我的臂膀里,清脆地說了一聲:“活該?!?/p>
好容易挪到樓道外面,我感到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而那女人則饒有興致地瞇起眼睛,仰頭看著太陽,然后又張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仿佛想要接住迎面吹來的風。這個時候,她說了一句讓我毛骨悚然的話:“記不得多長時間沒下樓了?!?/p>
我看看姚睫和那水管工還沒下來,便說:“那我推著您轉(zhuǎn)一轉(zhuǎn)好了?!?/p>
“我要去湖邊?!?/p>
我就推著她到湖邊走了一圈。小徑上往來的,盡是些情侶和穿著背心短褲跑步的留學(xué)生??吹捷喴?,他們紛紛禮貌地避讓。人在戀愛與健身的狀態(tài)下,脾氣都格外好。借著陽光,我看到那女人的皮膚白得發(fā)灰,就像一個從來沒倒過班的地鐵工人。
路過湖邊的石舫時,她忽然說:“停一停?!?/p>
我就停下來,讓她看那條永不沉沒、永不航行的石船。過了一會兒,她說:“這個地方我以前都不敢來。”
“為什么?”
“七年前,我爸爸就是死在這兒的。腦溢血?!?/p>
我又無言以對,好在她說:“走吧走吧?!?/p>
我們回到樓下,正好看見那個水管工氣沖沖地下樓。他手里晃悠著一團粉色的塑料制品,氣勢洶洶地指責道:“這種東西怎么能往下水道里塞?”跟在后面的姚睫則鼓著一張嘴,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神態(tài)。
我看清那東西是兩只塑料手套,心想,再蠢的人也不會沒有這點常識的吧。八成是他們家的保姆去意已決,臨走再肆意報復(fù)一把。天知道她和董東風的老婆結(jié)下了多大的仇。好在漏水發(fā)現(xiàn)得早,造成的損失并不大;剩余的積水,任它自己干了就好。水管工罵罵咧咧地走掉之后,我去把車開過來,費力地把董東風的太太抱上了后座,又把輪椅折疊起來,塞進后備箱。
我發(fā)動汽車的時候,姚睫忽然打開前門,坐在了副駕的位置上?!耙黄鹑?。”她短促地說。我看看那張?zhí)覂耗?,不置可否地掛上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