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事兒的緣起還是董東風。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B哥家鬼混。為了討好“翠花”劇組的女演員,B哥在四合院里開了一個俗不可耐的“趴踢”。院子里掛滿了80年代大學舞會風格的紙花和氣球,還從劇院弄了個鐳射燈來,放在空地中央滴溜溜滾著,照得滿堂“雞翅木”家具流光溢彩。這廝甚至把胡同口賣羊肉串的新疆人招到了家里,惹得鄰居家的孩子扒著門縫流口水。
“住在胡同里就這個好處:任何俗氣的舉動仿佛都有了底蘊?!盉哥一邊樂善好施,攥著一把羊肉串分給孩子們,一邊對我說,“我像不像一個開明地主?”
“對對,抗戰(zhàn)時期受到優(yōu)待、土改來了照樣槍斃的那種‘善人’。”我滿面煙熏地嚼著羊肉串說。因為懷疑新疆人的肉不干凈,B哥提前一天給他送去了一只羊。
因為“趴踢”被定義為“80年代懷舊主題”,放的音樂也是《阿里巴巴》《路燈下的小姑娘》之類。有個矯情的糙漢還給大家朗誦了一首席慕容的詩歌,“英雄騎馬壯,騎馬榮歸故鄉(xiāng)”。當翠花女演員準備為大家獻上一首《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區(qū)號是新疆那邊的。
董東風的聲音從祖國這只雄雞的臀部傳過來:“你下班了么?”
我將一根竹簽“投壺”射入某個姑娘的長筒靴里,快步走出院門,問他:“您有什么事?”
“還真有事,不過也太麻煩你了……”
“您要真覺得麻煩,那索性就不該麻煩我?!蔽议_了個不見外的玩笑,倒把他噎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此人畢竟是書生,不像一般人那樣禁“逗”,我趕緊找補回來:“有什么麻煩的啊,報告您一個好消息,我又變成無業(yè)游民了。”
“戲劇也不再搞了?”
“劇組直接變成流氓團伙了。”我把手機往院子里揚揚,“您聽聽,正耍著呢?!?/p>
“哦,歌舞升平哈?!倍瓥|風遲疑著說,“你不上班了,經濟上沒問題吧?缺錢的話,我可以……”
我趕緊止住他:“這事兒不用您操心。趕緊說吧,有什么我?guī)偷蒙厦Φ???/p>
他更不好意思了:“還能有什么事?我太太……”
事情很簡單。經過頑強努力和大劑量用藥,董太太的抑郁癥又一次被穩(wěn)定住了。為了防止精神狀態(tài)的惡化,她主動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于是,董東風求我到他家去取一些書送到醫(yī)院去。具體書單是:《尤利西斯》的英文原本,以及國內的“金譯”和“蕭譯”兩個版本;《追憶似水年華》的英文原本,以及徐和瑾的譯本、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合譯本;《堂吉訶德》的譯本更多,我需要拿上原本和楊絳、董燕生、屠孟超等好幾個版本。
“您太太真高雅,聽說她喜歡對比名著譯本的區(qū)別?而且除了英語,還會西班牙語,厲害?!蔽也铧c說出“我們身邊的張海迪”這樣的話來,趕緊咬住嘴。
董東風卻好像在那邊皺眉頭:“我也不知道這個愛好是好還是不好……總之你麻煩一下吧?!?/p>
他告訴我,家門鑰匙在系里的老教務那兒還有一把,是他走前留下的,以備不時之需。我問:“什么時候給您太太送去呢?”
他說:“什么時候都行,反正這么多年的愛好了,也不急于一時……我的意思是,千萬別耽誤你自己的事兒?!?/p>
我答應了他,回到院兒里又喝了兩口啤酒,隨即感到坐臥不寧。B哥的新相好過來跟我窮逗,我們互稱“叔叔”和“嫂嫂”,像武松與潘金蓮那樣假模假式地聊了會兒,最后我終于坐不住了,拔腿就走。
“你干嘛去?”“嫂嫂”問。
這個“你”字用得真好,我像武松一樣粗暴地說:“某家還有急事。”
又有一非洲酋長攜娘娘來我國訪問,交管部門封了幾條干道。我小心翼翼地踩著離合器,從禁止機動車通行的小胡同繞上環(huán)路,蹭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母校里一棟新建的辦公樓門口。幸虧董東風提前打了電話,那個一臉正氣的老頭沒過多盤問,就把鑰匙給了我。
我在茂密的楊樹蔭下緩緩而行,透過臟乎乎的前擋風玻璃,看著前去食堂打飯的女孩們光潔的臉,心下忽然感到不可思議:我為什么要對董東風這樣殷勤呢?我和他根本稱不上熟啊,更沒有什么“事兒”捏在他手里。同理,他對我的態(tài)度也似乎太“近”了一點兒。就算董東風是個孤僻的人,沒什么至親好友,也可以把此類家事委托給自己的學生或者系里的教工嘛。非要找個理由,也可以說,我和這人脾性相投吧。但我們分明又是兩種人。這么想著,我前往董家,竟像是走在一條不可預知的、荒誕的旅途上了。我越發(fā)變得心煩意亂,拐彎的時候差點蹭上了一輛清理垃圾的三輪車。這就是學雷鋒做好事嘛,有什么呢?我索性這樣勸自己。也許城市生活已經把我變成了一個思慮過多的人,讓我無法坦然地接受利益關系以外的人際交往——尤其是男人與男人之間。但誰還沒倆朋友啊,我和B哥不也算得上是貧賤之交么?直到今天還是。我仍然貧,他依然賤。
我像個剛剛開眼看世界的本科男生,帶著一肚子疑慮打開了董東風的家門。因為十幾天沒有人氣兒,再加上漏過水,屋子里泛著一股濃濃的霉味兒。我從上次來時開封的“紅塔山”香煙里拿出一顆,坐在飯桌前默默無聲地抽了,然后走進董太太的臥房。在這套兩居室里,她的房間朝南,是最寬敞、最明亮的一間;而對面緊閉著門的,是董東風的書房兼臥室。毫無疑問,自從她坐上了輪椅,夫妻二人就分房而臥了。保姆的行軍床則架在客廳的墻角,晚上放下來就可以睡覺。
按照董東風的囑咐,我從厚實的老式實木書架上找到了書單中大部分的書,但卻不見了《追憶似水年華》的兩個中譯本。站起來環(huán)顧一圈,才發(fā)現那幾本書被攤開來,頁面朝下擺在墻角,也就是輪椅原先停靠的位置。非??上?,因為兩個星期前的那次水漫金山,書已經被泡了,精裝封面上的燙金字變成了臟乎乎的一團黃色,仿佛誰往上面抹了一泡屎;內文自然也骯臟不堪,一塌糊涂。我想了想,把已經不能再看的《追憶似水年華》放回書架,然后到外屋找了個“倫敦霧”牌的服裝袋子,裝上《尤利西斯》和《堂吉訶德》,下樓開車。雖然董東風再三說“不急于一時”,但我還是想在天黑之前把書送到董太太的手上。獨自一人的時候,我也是個孤獨的人,我知道那個滋味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