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頌”稱周先王之德,絕無“仁”字?!渡袝贰敖裎摹敝T篇亦不言仁。
“古文”篇中間或有之,而亦不過三五見。若就《周書> (倜禮>等觀之,則周人所注重而擅長者為官制、禮樂、刑法、農(nóng)業(yè)、教育諸事。封建天下之典章文物,至周始粲然大備。凡此不必盡出新創(chuàng),而系統(tǒng)之完密則超越前代。其對古代政治制度之貢獻不啻為中國之羅馬矣。夏商以前,記載尤缺,固亦鮮見仁義之說,足為今日之證據(jù)。然殷商政治崇高寬簡,則古人有此傳說。 《尚書·舜典》謂殷之先祖契為舜司徒, “敬敷五教,在寬”;“微子”
之命亦謂“乃祖成湯”“撫民以寬”。《史記·殷本紀》載湯出見野張網(wǎng)四面,乃去其三面之故事。其祝詞日:“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wǎng)?!贝穗m或出附會,亦足以見古有殷政寬大之傳說。周人以用炮烙諸刑,歸罪于紂。子貢已稱“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薄拔⒆印闭摷q之失政,更謂綱紀不立,其弊在寬。足見紂之暴虐,或為周人之加罪而“語增”。宋楚 之戰(zhàn),襄公以“亡國之余”,而堅持“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之主張,大敗于泓而不悔。后人譏其行仁義而敗,殆猶有亡殷之遺風??鬃蛹葹橐筮z之后,且又好古敏求,于殷政寬厚之傳說,亦必深曉。周政尚文,制度雖備,而究不能久遠維持,至春秋而有瓦解之勢,孔子或深睹徒法不能自行之理,又有取于周制之完密而思有以補救之。故于殷政寬簡之中,發(fā)明一仁愛之原則,乃以合之周禮,而成一體用兼具之系統(tǒng),于是從周之主張始得一深遠之意義,而孔子全部政治思想之最后歸宿與目的,亦于是成立。此最后目的之仁,既由孔子述其所自得于殷道者而創(chuàng)設,故仁言始盛于孔門。
孔子如于殷政得仁道之端,則何以不直述之以為“殷先哲王”之言乎。
其可能之原因有二:
(1)孔子明言,生今反古,裁及其身。對時君而宣揚故國,即使殷亡已久,無復忌諱,而“亡國大夫”之論恐未必見信于世。故孔子之言,凡超出周禮范圍者,每托之堯舜及禹,而鮮及契湯。
(2)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堯舜之政制,雖或失傳,堯舜之政理或有存于口說簡載者。他不可知,其寬簡樸質(zhì)更甚于殷,則可斷言。故孔子稱堯則日:“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其稱舜則日:“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矣?!贝似錇榈勒阋猿C正周人禮煩政苛之傾向。故憲章文武者,守其縝密之制度,祖述堯舜者,取其寬大之精神也。如吾人之推論尚無大誤,則孔子從周,可謂守舊,而其言仁,可謂復古,若用公羊家之名詞,則謂之“改制托古”,亦無不可。
三孔子政治思想之主旨,略如上節(jié)所述。主旨既明,吾人可進論孔子之治術(shù),簡括言之,孔子所舉之治術(shù)有三:日養(yǎng)、日教、日治。養(yǎng)教之工具為“德”、“禮”,治之工具為“政”、“刑”。德禮為主,政刑為助,而教化又為孔子所最重之中心政策。
孔子以養(yǎng)民為要務,蓋亦仁愛思想之一種表現(xiàn)。故博施濟眾,孔子認為圣人之業(yè)。而古今從政者之優(yōu)劣,亦視其能養(yǎng)民與否而定。如孔子稱。子產(chǎn)有君子之道四”,而“養(yǎng)民也惠”為其一端。斥冉求以“非吾徒也,,,正由其為季氏聚斂以病民。此皆意義明顯,無待深論。至于養(yǎng)民之途徑,孔子所言,亦頗簡易,殆不出裕民生、輕賦稅、惜力役、節(jié)財用之數(shù)事。惟吾人當注意,孔子之論養(yǎng)民,以民生裕足為目的。進乎此者,如戰(zhàn)國時代之富強政策,則非其所能想像或許可。蓋孔子所主張者人民之自足而非財富之擴充。
其財政之見解,略似希臘之亞里士多德。且裕足之標準,自孔子觀之似不在生產(chǎn)之絕對數(shù)量,而在分配之相對平均??鬃訃L謂“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其精神亦與“盡地力”一類之政策迥相殊異。
養(yǎng)民為國家必要之政策,而非最高之政策。蓋國家之目的不僅在人民有充裕之衣食,而在其有美善之品性與行為。故孔子論衛(wèi)國之民則謂既富而教,對子貢問政則主去食存信。至其于教化一端則反復申詳,言之至審。推孔子注重教化之原因,殆根源于其仁學。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修身立德之功既竟于我,勢不能不進而成人之美,使天下之人由近逮遠,皆相同化,而止善歸仁。由此論之,則教化不只為治術(shù)之一端,實孔子所立政策之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