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家之言既不足據(jù),則吾人當承認孔子之政治思想具有顯明之時間性。其思想既以封建天下宗法社會之歷史環(huán)境為根據(jù),則其內(nèi)容雖不為此環(huán)境所囿,而亦不能與之相離。離晚周之歷史背景而言孔子之政治思想,恐不免如韓非所謂俱道堯舜,莊子所謂彼一是非,于尚論古人之工作,未必果有裨益。
何休《解詁》尚有《春秋》于升平世“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于太平世“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之說。此則較有依據(jù),非出虛構(gòu)。按區(qū)分民族,不外種類與文化之兩大標準。中國古籍中涉及民族之處,多著眼于文化之殊別。其就種類以分夷夏者不過有(佐傳'>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及“周語”“血氣不治,若禽獸焉”之少數(shù)例證??鬃又撘南?,則已廢棄種類之標準而就文化以為區(qū)別。就《淪語》以考之,似孔子有四種不同之意見。子貢問管仲非仁者與??鬃哟鹨浴拔⒐苤傥崞浔话l(fā)左衽矣。”此明示夷狄不如中國而外之也。 “子欲居九夷?;蛉眨郝?,如之何?子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此隱寓夷狄可以同化之意也。 “樊遲問仁。子日: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薄白訌垎栃?。子日: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贝苏J夷夏雖殊方而同理也。“子日: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贝酥^夷狄之行偶或優(yōu)于中國也?!洞呵铩分砸牡?,大體與此相印證。其內(nèi)夏外夷之旨見于二傳者如隱公七年之戎伐凡伯,莊公十年之荊敗蔡師,僖公二十一年之楚執(zhí)宋公,二十七年之楚人圍宋,成公十五年之會吳于鐘離,皆以夷狄犯中國而致貶辭也。 《:公羊》于僖公四年召陵之盟謂“喜楚服也?!牡乙捕≈袊!腹戎袊烈牡?,卒怙荊。以此為王者之事也?!逼湟庥扰c“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相近。至于用夏變夷與中國失道之旨見于二傳者則如定公四年吳子救蔡?!豆颉啡眨?/p>
“吳何以稱子?夷狄也,而憂中國?!庇秩绨Ч牯敃x吳?!遁灹骸啡眨骸包S池之會,吳子進乎哉?遂子矣。吳,夷狄之國也,祝發(fā)文身,欲因魯之禮,因晉之權(quán),而請冠,端而襲,其籍于成周以尊天王。吳進矣。”此“夷狄進至于爵”,同化中國之說也。隱公七年戎伐凡伯。 《榖梁》謂“戎者衛(wèi)也。戎衛(wèi)者為其伐天子之使貶而戎之也?!贝丝鬃铀^夷狄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若定公四年吳人楚?!豆颉贰稑b梁》均謂吳人人楚肆淫,反于夷狄之道,故去其爵而“狄之”。又若昭公二十三年戊辰,吳敗頓胡、沈、蔡、陳、許之師?!豆颉啡眨骸按似珣?zhàn)也。曷為以詐戰(zhàn)之辭言之。不與夷狄之主中國也。然則曷為不使中國主之。中國亦新夷狄也。”此又足征夷夏之分,系于所行之事。茍行事先后不同,則夷夏亦無定界矣。吾人當注意,孔子以文化判夷夏,其意在用夏變夷。夷夏既因文化之升降而無定界,則均已失其種族之意義而成為文化之名詞。故孔子所謂“夷狄”,其含義略似近世所謂“野蠻人”,而非與“蝦夷”、“馬來”等同例。其所謂諸夏亦略如今日所謂“文明國”,而不指“黃帝子孫”或“中華民族”。吾人之解釋如不誤,則嚴格言之,孔子思想中未嘗有近代之民族觀念。
吾人如求其故,似可于孔于思想之本身及其歷史之背景中得之。中國古代之種族及文化,在較早期中,殆已發(fā)生混合之現(xiàn)象。列國之中頗有以中國而人于蠻夷,或淪于夷夏之間而復(fù)歸于中國者。吳、越、秦、楚皆其著例。
晉國“夏政戎索”,民則懷姓.地為夏虛,亦顯有混合文化之背景。至于周文化之本身,亦頗因襲夏殷之舊禮。夏殷較淺演,周則更完備。周初之政治家似曾企圖以其“監(jiān)于二代”之制度同化多方之遺民,而得有部分之成功。
夫言種類,則九州之民,同為黃膚黑發(fā),既交雜而難分,論文化則文野高低之程度遠近相殊,尚顯然而可辨。于是夷夏之別,遂漸趨向于以文化為標準,而純按同化程度之淺深以為定。故楚武王以黃帝之后而自稱蠻夷,舜文王以東西夷之人而行乎中國。此皆由于棄種類而言文化之所致??鬃又南挠^即產(chǎn)生于此歷史環(huán)境之下。吾人若舍時代背景而論孔子思想之內(nèi)容,則其仁者愛人、博施濟眾之學說亦有破除種界之可能趨勢。“君子修己以敬”
然后“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物猶所愛,何況夷狄之同屬人類。故“協(xié)和萬邦”、“蠻夷率服”之理想,殆亦為孔子之所許可。惟夷夏有遠近之殊,行仁有先后之序?!豆颉分^《春秋》以外內(nèi)之辭言夷夏,明王者一乎天下,“自近者始”,誠能得孔子之本意,較何休為更樸質(zhì)近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