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意第緒劇團的演員們還在布拉格,卡夫卡就像著了魔一樣搜集關于這些演員、關于洛維的信息,以及東歐猶太人的習俗和文化、猶太文學的歷史等信息。他"貪婪地"閱讀派恩斯撰寫的一部厚達五百頁的《德語猶太文學史》,他對契西克夫人仍然懷有愛慕之心。然而,他漸漸不能忍受劇團低俗的文學品味。他第一次觀看劇團演出時曾認為:"我遭遇了一種猶太教,我可以在其中追溯自己的生命之源,這種猶太教朝著我的方向發(fā)展,它將指導我離開我原來屬于的那種拙劣的猶太教",而眼下,這種猶太教卻使他偏離了初衷。但是不管怎么說,"這些人留了下來,我當然要緊緊抓牢他們。"
2月18日,在洛維的資助下,卡夫卡在布拉格猶太市政廳的大廳里舉辦了一次朗誦晚會。在朗誦之前,卡夫卡需要首先做一場演講。"整整兩個星期,我一直擔心自己做不了演講。但是當晚,在開始演講之前,我突然相信自己能做到"。連日來,卡夫卡一直忙著為晚會做準備,他覺得自己變得"更不安、更虛弱了,失去了數(shù)年前讓我引以為豪的冷靜……可憐的體力!"事實上,在演講時,他感到"驕傲、極為清醒(我能在聽眾面前保持冷靜,只是由于缺乏經(jīng)驗,我才沒能自如地使用熱情的手勢)……我將快樂地使用所有這些被發(fā)掘出來的潛力"。在朗誦開始前,卡夫卡--盡管他生性羞澀,但他擅長朗誦,還能背誦自己和別人的部分作品--站起身,做了一場"關于意第緒語"的開場演說。他告訴聽眾,他要講的是"您懂得的意第緒語比您以為自己懂得的多"。他指出,很多生活在布拉格的猶太人如此"害怕"這種語言,"以至人們能夠清楚地從您臉上看到這一點",退一步說,"對意第緒語的恐懼,以及這種恐懼中夾雜的那種徹頭徹尾的厭惡",是可以理解的。卡夫卡接著談到,西歐文化強調(diào)秩序、寧靜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相比之下,"意第緒語"從本質(zhì)上就令人感到迷惑。意第緒語是最年輕的歐洲語言,只有四百年的歷史。"它還沒有像我們需要的那樣發(fā)展成任何一種清晰的語言表達形式。它的習慣用語說起來簡短而急促。"意第緒語不講究語法,它從根本上說是一種不斷變化的口語:"使用意第緒語的人不會把這種語言交給語法學家分析。"此外,意第緒語完全是由外來詞匯組成的,這些外來詞匯像"語言的旋風"一樣掠過意第緒語那變動不居的詞匯表,經(jīng)過胡亂或者有規(guī)律的拼湊組成新的詞匯。市政廳里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卡夫卡鄭重地說:"女士們先生們,我想到目前為止,我已經(jīng)使你們當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相信,你們并不認識任何一個意第緒語單詞。"
然而他仍然堅持認為,說德語的人應該能夠理解意第緒語,使用德語的猶太人常說的口語(他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們都故意沒來聽演講)似乎"和意第緒語或多或少有些類似"。由于這個原因,這些猶太人能從"直覺上"理解意第緒語,一旦他們接觸到這種語言--意第緒語包括很多內(nèi)容:詞匯、哈西德式的音調(diào)等等--他們就不會再有任何懷疑。"然后你就會感覺到意第緒語那種真實的統(tǒng)一性,那時你會被嚇著的,但不是被意第緒語,而是被你自己。"他希望這種恐懼會逐漸消失,"因為我們的目的不是折磨您。"
這次簡短的演說表現(xiàn)了卡夫卡對意第緒語言和文化的癡迷。他在提出論據(jù)時過多地借用了戲劇方面的例證,原因可能在于他過分偏好意第緒語中的習慣用語。值得一提的是,在晚會上他向聽眾介紹了莫里斯羅森菲爾德的一首詩《新來者》,這首詩講述了詩人看到一批剛到美國的猶太人,他們都拖著破舊的箱子在大街上行走。這個時期,卡夫卡應該已經(jīng)開始寫作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失蹤者》(在這部小說初次出版時,布洛德定名為《美國》),小說同樣講述了一個年輕人到美國的故事。
除了欣賞意第緒語作家之外,卡夫卡對以歌德為代表的德國古典文學也從未忽視過。他一直都是歌德的忠實崇拜者,幾個月前,他的朋友費力克斯韋爾奇給他帶去幾本有關歌德的書,這些書使卡夫卡"思緒紛亂,情緒激動",他想寫一篇名叫"歌德的恐怖天性"的隨筆。他一連幾天都沉浸在這些書中,以致后來感覺到一種"狂熱,充滿了我的全部身心",這使他無法寫作。他讀了歌德的傳記,同時也讀了歌德那部著名的自傳《詩與真》??ǚ蚩ū贿@位偉大的詩人征服了,他寫道:"這些天來,我一直感到一種無休無止的興奮(這樣說當然不無夸張,當時卡夫卡正在準備意第緒語的演講)……我讀著歌德寫的句子,感覺整個人的身體仿佛都在重壓下融化了"。卡夫卡似乎處在一種過度興奮的狀態(tài),就連在書里看到一張歌德的"漂亮的側(cè)面照",他也立刻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體,責怪自己不注意保養(yǎng):"我的急躁和不幸都是因為身心疲憊而造成的,尤其是一想到我的未來--我一直都知道,它是早已經(jīng)注定,--這種急躁和不幸就越發(fā)強烈。我的未來是黑夜、孤獨的散步、絕望地躺在床上或沙發(fā)上,它們比我曾經(jīng)承受過的一切更為糟糕?"他擔心他的"文學使命"會使他變得過分"一心一意",變得"冷漠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