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兩個懶鬼!熱水還不來???凍著葵姐可要你們好看!”小霜兒在走廊盡頭大聲地喊。
易小冉和蘇鐵惜兩個一人一只大水桶,桶里霧氣騰騰,兩人喘著粗氣。天女葵一早起來就想沐浴,小霜兒小菊兒服侍,他們兩個照舊是扛拎水的活兒。一轉眼易小冉來酥合齋已經三個多月了,如今是七月末,天氣漸漸涼了起來,沐浴就需要更多的熱水,都要在廚下大鍋里燒好,讓他們兩個騰騰拎上天女葵屋里。這個活兒可不好做,熱氣蒸上來,手上皮膚燙得又紅又痛,走路還得防著熱水濺到腳面上。易小冉和蘇鐵惜都還是練過武,有身手的人,可是刀劍上的修為在這個力氣活兒上完全沒用處。
“別喊啦!就來!”易小冉吆喝了一聲,把水桶放下,齜牙咧嘴,使勁甩手,只覺得手面一層皮都要被燙脫了。
蘇鐵惜就停下來等他。一個洗衣房的女侍捧著疊好的衣服從蘇鐵惜身邊小步跑過,還念了一句說:“小鐵,一會兒得空來幫我晾床單啊。”
“嗯,我給葵姐打完洗澡水就去。”蘇鐵惜點點頭。
“小鐵最好了,我留了果子給你吃,等你去找我啊?!迸糖宕嗟匦χh去了。
“女人倒是都喜歡你,”易小冉瞥了他一眼,“你不怕燙?”
蘇鐵惜搖搖頭,把手伸到易小冉面前給他看,易小冉才發(fā)現他手上纏了一層棉布。
“在涼水里浸過的?!碧K鐵惜說。
“你還有這份聰明!”易小冉驚嘆地看了他一眼,“你給葵姐打了多久的洗澡水了?”
“從冬天開始。”蘇鐵惜從腰間抽出一根布帶給易小冉,“在水塘里浸一下,纏上,就不燙了?!?/p>
易小冉沒有接,他的眼睛忽地睜大了,越過蘇鐵惜的頭頂,看向他背后。蘇鐵惜愣住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慢慢地轉過頭去,看見走廊對面一個人緩步而來。那是個男人,出奇的高瘦,穿著一身貼身的白袍,腰間系著一根黑色的帶子,頭上的白色斗笠把整張臉都遮住了,腳下一雙黑色的布靴。他看起來就像是一根竹子,走起來步伐搖曳,腰間那柄黑鞘的長刀打在他自己的腿上,發(fā)出木木的響聲。
就是這么一個人,不知道為什么,看著讓人覺得心里發(fā)冷,就像看見了鬼魂似的。
男人從蘇鐵惜身邊走過,停下腳步,站在裊裊的白汽里,看著易小冉:“八松易家,易冉?”
“是我?!币仔∪捷p聲說,他竭力克制著聲音里的絲絲顫抖。
男人點點頭,擦著易小冉的身邊走過,緩步離去。易小冉沉默了一會兒,拍了拍水桶把手:“小鐵,幫我把水提到葵姐房里去,告訴葵姐,我有點事。”
說完他轉身跟著男人離開。
男人穿過一片竹林,進入酥合齋的后院。這片園子分為前后兩塊,妓女們都住在前院圍繞水塘的屋舍里,后院年久失修,只是用來堆東西,小廝都不樂意住在那個冷清的地方,夜里風吹竹林沙沙作響,讓人疑神疑鬼的。
男人打開一扇門走了進去,易小冉跟了進去。
屋子里漆黑的,只有屋頂一處破口里照進陽光,碗口粗的光柱里,灰塵飛舞,那個白衣白斗笠的男人坐在光柱下方,默默地抽著煙,煙鍋一閃一閃。易小冉挺起胸膛,站得筆直。
“我們關注你很久了,平臨君門下的李原琪師從晉北劍術大師西越峰,西越峰是晉侯秋氏的劍術教師,李原琪是他最出色的學生之一,在秋葉城里敢于拔劍挑戰(zhàn)李原琪的人屈指可數,所以他才敢在平臨君面前驕狂。但是他居然就敗在一柄晉北的弧刀下,這本該是他最熟悉的武器之一。而且,你只用了一刀……”
“一刀已經多了,”易小冉截斷了他,“李原琪那種上戰(zhàn)場的劍術,一對一的時候沒有一點勝算。我還留了一手,怕傷得他重了平臨君面子上難看,畢竟我還拿過平臨君的五個金銖?!?/p>
“古蝮手的傳人,果然有過人的自信?!蹦腥诵α耍诎道锼难例X反射微光。
“你是天羅的人?”易小冉問。
“可以這么說,進入這個屋子前你心里也該清楚了。我們已經查過你的家世,八松易家,祖上隨薔薇皇帝白胤征戰(zhàn),封男爵,封邑八百戶。易家的男人一直出仕晉侯,官職最高的曾到達晉北國騎兵都護,世代都是忠良。你的爺爺卻只得了一個閑職,你的父親好賭,還沒有出仕,就死了。你是為了振興易家的家聲,反辰月,清君側,和遠方親戚一起進京的,本來在帝都有你一個表哥,但你找不到他,一直流落街頭。因為斗毆被緹衛(wèi)抓過又放了出來,后來在選花魁的時候奪了刀術的花牌,當了天女葵的侍童。是不是?”
“是?!币仔∪降氖植卦谛渥永镂⑽⒁活潯>拖裉K晉安曾經擔心的那樣,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時候,天羅已經掌握了他的全部情報。哪怕有一絲破綻露出,也許這個天羅刺客就不會安安靜靜地和他說話,而是直接把一柄利刃刺入他心口了。他又有些安慰,蘇晉安的謹慎構筑了一道無形的防御,保護著他。
“這些日子你一直在問周圍的人,是否有可以賺錢的工作可接。外地來京的世家子弟問這話,多半都是在找我們。因為我們出得起錢,我們的工作也很簡單?!?/p>
“殺人?!币仔∪骄従彽赝鲁鲞@兩個字。
“那么你也是在找我們?”
易小冉冷笑著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年紀不大,讀書不多,能做的除了打打洗澡水,就是殺人?!?/p>
“古蝮手的大師,確實有資格這么說?!蹦腥说吐曅π?,“有件重要的工作,我想雇你,但我還想你回答我一個問題,非常重要的問題?!?/p>
“什么?”
“那些愿意來當殺手的世家子弟,往往都是花光了錢活不下去的,要么就是急于求名的熱血漢??赡悴皇?,你在這里有份安穩(wěn)的生活,你來帝都的前半年似乎從未想過要當個殺手賺錢,是什么讓你這么著急找我們?為什么你需要賺錢?你的目的只是賺錢?”男人幽幽地問,接連不斷的問題里藏著絲絲冷意。
易小冉的手在袖子里猛地握緊,汗一下子涌出毛孔。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這是個破綻,絕大的破綻。天女葵說得對,也許他尋找天羅的舉動太張揚了,恨不得跟每個熟悉的人說自己有身手,想接點活兒賺點錢。他太急躁了,在天羅這種組織面前,他不過是一只田鼠,面對著一條藏在黑暗里的、吐信的蛇。
“為什么?為什么?”他腦袋里飛快地轉著。
男人在那里慢悠悠地抽煙,但是易小冉絕不懷疑只要他下一句話錯了,他會立刻變成一具尸體!
“真蠢!”他在心里罵自己,“完全被這個天羅牽著鼻子走了,應該先去給葵姐送完熱水,路上把要應對的話都想好。”
他腦海里忽地一亮。
“我……喜歡上了花魁……我若是有錢了,就可以和她一起遠走高飛……只有你們才出得起那錢!”易小冉目光漂移,用顫抖的聲音說。他竭力偽裝出被人看穿了心事的羞怯模樣,他想到濃郁的白色蒸汽里,天女葵曼妙的腿和漆黑的長發(fā),身上無端的燥熱,臉也漲得血紅。
男人理解地嘆了口氣:“難怪是你為她出頭。天女葵那樣絕色的女人,縱然是孩子都恨不得為她去死啊。”
他把一只小小的錢袋扔在了易小冉的面前:“這是預付,事成之后付清?!?/p>
易小冉抓起那只沉甸甸的錢袋,一邊解開繩子往里摸,一邊問:“工作是什么?”
“我們要你守望一個人,你大概聽說過他,”男人說,“你們都叫他,白發(fā)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