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公所處之時勢,雖極艱巨,然以其不世出之才,遭遇大有為之主,其于撥亂世反諸正也,宜若反手然。顧其成就不能如其所期者,何也?則朋黨累之也。宋之黨禍,盛于荊公以后,而實遠(yuǎn)濫觴于荊公以前,是不可不追論之。
政黨之為物,產(chǎn)于政治進(jìn)化之后。國之有政黨,非其可吊者,而其可慶者也。雖然,有界說焉:一日,政黨惟能生存于立憲政體之下,而與專制政體不相容。二日,為政黨者,既宜具結(jié)黨之實,而尤不宜諱結(jié)黨之名。三日,其所辯爭者,當(dāng)專在政治問題,而宮廷問題及個人私德問題學(xué)術(shù)異同問題等,皆不容雜入其間(此不過略舉其概,未能備列,因非作政黨論故也。)。若宋之所謂黨,舉未足以語于是也,吾故不能許以政黨,仍其舊名日朋黨而已。中國前此之黨禍,若漢之黨錮,唐之牛李。后此之黨禍,若明之東林、復(fù)社,皆可謂之以小人陷君子。惟宋不然,其性質(zhì)復(fù)雜而極不分明,無智愚賢不肖而悉自投于蜩唐沸羹之中。一言以蔽之,日:士大夫以意氣相競而已。推原宋代朋黨所以特盛之故,一由于右文而賤武,二由中央集權(quán)太過其度。宋祖之政策,既務(wù)摧抑其臣,使不得以武功自見,懷才抱能之士,勢不得盡趨于從政之一途。而兵權(quán)財權(quán),悉集中央,牧民之司,方面乏寄,以為左遷貶謫,或耆臣優(yōu)養(yǎng)之地,非如漢之郡國守相,得行其志以有所樹立,且嚴(yán)其考成黜陟,使人知所濯磨也。是故秀異之士,欲立功名者,群走集于京師。而彼其京師,又非如今世立憲國之有國會,容多士以馳騁之余地也,所得與于國政者,二三宰執(zhí)而已。其次則少數(shù)之館職臺諫,為宰執(zhí)升進(jìn)之階者也。夫以一國之大,人才之眾,而惟此極少極狹之位置,可以為樹立功名之憑藉,則其相率而爭之,亦固其所。故有宋一代之歷史,謂之爭奪政權(quán)之歷史可也,——不肖者固爭焉以營其私,即賢者亦爭焉以行其志。爭之既急,意氣自出乎其間,彼此相詆,而以朋黨之名加人,于是黨禍遂與宋相終始矣。
宋朋黨之禍,雖極于元祜、紹圣以后,而實濫觴于仁英二朝。其開之者,則仁宗時范呂之爭,其張之者則英宗時之濮議也。初范仲淹以忤呂夷簡放逐,士大夫持二人曲直,交指為朋黨。及夷簡去,仲淹相,石介作詩曰: “眾賢之進(jìn),如茅斯拔。
大奸之去,如距斯脫?!倍鴮O沔讀介詩日: “禍自此始矣。”仲淹相數(shù)月,史稱其裁削幸濫,考核官吏,日夜謀慮,興致太平。然更張無漸,規(guī)模闊大,論者以為不可行。及按察使出,多所舉劾,人心不悅。自任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僥幸者不便,于是謗毀稍行,而朋黨之論浸闖于上。 (以上皆錄《宋蚴范傳語)反對黨乘之,盡力攻擊,而仲淹與杜衍、韓琦、富弼同時罷。王拱辰昌言日: “吾一網(wǎng)打盡矣?!逼錃庋媾c石介之詩,若出一吻。后世論史者,莫不右仲淹而抑夷簡。夫仲淹之規(guī)模宏遠(yuǎn),以天下為己任,誠非夷簡輩所能望。然夷簡亦不過一庸材貪戀大位者耳,若指為奸邪,則宋百年來之宰相,若夷簡者比比皆是,寧得盡日奸邪乎?況當(dāng)時黨夷簡以攻仲淹之人,亦多有后世所目為君子者,則又何也?要之,宋之朋黨,無所謂君子小人,純是士大夫各爭意氣以相傾軋,自慶歷時而已然矣。此風(fēng)既開,至英宗治平間而有濮議之一大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