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戶藩的重要人物知道老人的名字叫李銓孔，但明人通常叫他“財神”。這可能是由于他兩眼下垂，鼻子扁平，胡須稀薄，一副滑稽面孔，近似明朝戲曲中財神爺臉譜的緣故吧。

早在此人到平戶定居巷子深處的七年前，莊助就認(rèn)識他，但彼此沒有說過話，見面只是以目致意。財神長相可笑，但對人冷淡，從未露過笑臉。

莊助心想，這件事只有問財神了。

財神家在深巷里，可房子是明式的，并且是木結(jié)構(gòu)，門窗嚴(yán)實，結(jié)實得像遠渡外洋的船。一層都是以土鋪地的房間，放置桌椅，隔著高麗式屏風(fēng)的對面是作坊，兩個年輕的明人在干活兒。財神和藹地把其中一個叫“丁二”，另一個叫“陳四”。兩個人都體態(tài)輕盈。

有二樓。聽說不讓別人上去，大概因為那是他的寢室，擺放著很多和他前半生有關(guān)的物件吧。

莊助上門拜訪，講明了要問的事情。最初，財神的表情始終近乎睡覺。

莊助失望了。但最后，財神看樣子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只說了一句話，過七天來吧，最好是在日落之后。

財神知道莊助住在印山寺房舍的看守人小屋里，印山寺有時留與藩有關(guān)系的明人住宿，因此他才肯見見莊助，但沒有放松警惕。這個明人在平戶未必孤獨，他和藩的上層人物也多少有點關(guān)系，通過這條線，就能了解到莊助是什么樣的人?？磥硭怯羞@個打算，才讓莊助過七天再來。對明的秘密貿(mào)易者來說，只要干上這個行當(dāng)，就是祖國的叛逆者，所以要摸清對方的底細，摸不清可信程度，是不會暴露自己的。

七天后，莊助再去造訪，以土鋪地的房間暗處有一個人影在走動，點燃了蠟燭。他的媚態(tài)中透出一種香味兒。莊助想，這是個孌童。他聽說過，明人中男色之所以不多，是因為它違背孝道。據(jù)說娶妻生子是為了不絕先祖祭祀，既然孝是倫理之本，在這個意義上，男色就是不道德的。要是這樣的話，財神這個人的活法就近乎下流了。他隱藏在平戶生活不會是因為想繼續(xù)和孌童的生活吧。

丁二說：“請到上邊?！?/p>

他打著燈籠，照著莊助腳底下，身上微微飄散著麝香的香味兒，手扶在莊助腰上扶他上樓梯。莊助對孌童感覺遲鈍，不客氣地登上了很陡的樓梯。

這里是一派異國氣氛。

天井上垂掛著華麗的燈籠，床鋪上掛著帳子，朱紅的桌子，朱紅的椅子，床上鋪滿了類似褥子的毛織品，他們稱之為毯子，再有就是屋里那昏．暗的角落了。財神從黑暗中走出來，請莊助入座，自己也坐下。陳四細心。

周到地伺候在財神身旁。

莊助心中不禁大為驚訝，這就是裁縫店的本來面目啊。

財神用日本家族式的語調(diào)說：“前幾天的話再說給我聽聽?！?/p>

莊助問，韃靼是什么，地點在何處，什么人居住在那里，奧蘭凱究竟是怎么回事……等等。

“你要問的不止這些吧？”

“就這些?！?/p>

“桂先生，”財神用姓稱呼莊助，“你向我打聽事，又不想說出為什么想知道的心里話，不覺得失禮嗎？”

莊助不客氣地回答道：“不覺得。”

財神破顏一笑，說道： “我對你已做過調(diào)查，老平戶人當(dāng)中有連明朝都少有的痛快人，你有古倭情懷啊。我也認(rèn)為你是個可靠的人，所以才見你，敞開說吧。”

“您的話讓我感到很意外。”莊助說，“我現(xiàn)在還不怎么信任你李銓孔先生?！?/p>

“當(dāng)然?！?/p>

財神心情似乎有所好轉(zhuǎn)，像變了個人一樣，一下子活躍起來。

他思索了一會兒，說出了令人吃驚的話。

“如今大明國正處于生死存亡的關(guān)口。”

莊助心想，不會吧。

元朝滅亡，明朝興起，在日本是足利三代義滿將軍時代，這已是二百五十年前的事了。這期間，日本歷史上發(fā)生了各種各樣的事，體制一變再變，鐮倉時代的日本和大阪城池陷落后的日本已經(jīng)變得像另一個國家。在這種動蕩中，大明國穩(wěn)如泰山，十分強大。譬如，秀吉一統(tǒng)天下前運去金沙換來明的銅錢，把銅錢作為日本國內(nèi)的通貨流通。不僅是錢，面粉和點心、茶葉之類的食品，還有掛燈、提燈之類的生活用品、建筑樣式等也傳到了日本，室町那會兒，僧人和商人坦然西渡明朝，就像去鄰居家串門一樣輕松，回來時臉被海風(fēng)吹得赤紅。提起大明國，那是一個與天地共存的國家，想不到財神卻說明朝將要滅亡。

財神說，“明朝政治腐敗，黎民苦于苛捐雜稅。”

明朝第十四代萬歷帝（神宗）之世延續(xù)了很久。這個臉長得像個白饅頭似的皇帝十歲即位，得到大學(xué)士張居正的輔佐。這位好宰相死前的十年間——對皇帝來說是二十歲前那段時間，成就了明史中政局最為穩(wěn)定的時代。明朝原本是一個不斷遭受財政困難和邊疆不安定之苦的王朝。擾亂邊境者有侵犯南方的倭寇，出沒于北方的蒙古系諸民族，叫做北虜南倭。這種像慢性病似的國患斷斷續(xù)續(xù)，張居正卻處理得當(dāng)，他罷免冗官，為腐朽的官僚制注入活力，為邊境防衛(wèi)培養(yǎng)諸多名將，大體平定了蒙古系民族的侵略。通過搜查鎮(zhèn)壓“通倭之奸民”，南倭的挑釁騷擾也有所緩和。這期嗣，還重整了財政。

或許可以說，張居正與王安石并列，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政治家。正因為如此，他的死使明帝國一舉凋落。那時在日本來說是織田信長在本能寺橫死的時間。信長死后，給朝鮮和明朝帶來災(zāi)難的秀吉在日本勃然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