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調(diào)同名異,如《木蘭花》與《玉樓春》,唐人已有之。
至宋人則多取詞中辭語名篇,強標新目,如《祝新郎》為《乳燕飛》,《念奴嬌》為《酹江月》,《水龍吟》為《、樓連苑》之類。此由文人好奇,爭相巧飾,而于詞之美惡無與焉。又有調(diào)異名同者,如《長相思》、《浣溪沙》、《浪淘沙》,皆有長調(diào),此或清真提舉大晟時所改易者,故周集中皆有之。此等詞牌,作時須依四聲,不可自改聲韻。緣舍此以外,別無他詞可證也。又如《江月晃重山》、 《江城梅花引》、 《四犯翦梅花》類,蓋割裂牌名為之,此法南曲中最多。凡作此等曲,皆一時名手游戲及之。
或取聲律之美,或取節(jié)拍之和。如《巫山十二峰》、《九回腸》
之目,歌時最為耐聽故也。詞則萬不能造新名,僅可墨守成格。
何也?曲之板式,今尚完備,茍能遍歌舊曲,不難自集新聲。詞則拍節(jié)既亡,字譜零落,強分高下,等諸面墻,間釋工尺,亦同響壁。集曲之法,首嚴腔格,亡佚若斯,萬難整理,此其一也。
六宮十一調(diào),所隸諸曲,管色既明,部署亦審。各宮互犯,確有成法。詞則分配宮調(diào),頗有出入。管色高低,萬難懸揣,而欲匯集美名,別創(chuàng)新格,即非惑世,亦類欺人,此其二也。至于明清作者,輒熹自度腔,幾欲上追白石夢窗,真是不知妄作。又如許寶善、謝淮輩,取古今名調(diào),一一被諸管弦,以南北曲之音拍,強誣古人,更不可為典要。學者慎勿惑之。
沈伯時《樂府指迷》云: “音律欲其協(xié),不協(xié),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fā)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此四語為詞學之指南,各宜深思也。夫協(xié)律之道,今不可知。但據(jù)古人成作,而勿越其規(guī)范。則譜法雖逸,而字格尚存,揆諸按譜之方,亦云弗畔。若夫纏令之體,本于樂府相和之歌,沿至元初,其法已絕。惟董詞所載,猶存此名。清代(伏成譜》,備錄董詞,而于纏令格調(diào),亦未深考。亡佚既久,可以不論。至用字發(fā)意,要歸蘊藉。露則意不稱辭,高則辭不達意。二者交譏,非作家之極軌也。故作詞能以清真為歸,斯用字發(fā)意,皆有法度矣。
詠物之作,最要在寄托。所謂寄托者,蓋借物言志,以抒其忠愛綢繆之旨?!叭倨敝扰d,《離騷》之香草美人,皆此意也。沈伯時云:詠物須時時提調(diào)。覺不分曉,須用一兩件事印證方可。如清真詠梨花,《水龍吟》第三第四句,須用樊川靈關事。又深閉門及一枝帶雨事,覺后段太寬。又用玉容事,方表得梨花。若全篇只說花之白,則是凡白花皆可用,如何見得是梨花?(見《樂府指迷》)按:伯時此說,僅就運典言之,尚非賦物之極則。且其弊必至探索隱僻,滿紙讕言,豈詞家之正法哉?惟有寄托,則辭無泛設。而作者之意,自見諸言外。朝市身世之榮枯,且于是乎覘之焉。如碧山《詠蟬》 (齊天樂), “宮魂”“余恨”一點出命意。 “乍咽涼柯,還移暗葉”,慨播遷之苦。西窗三句,傷敵騎暫退,燕安如故。 “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二語,言國土殘破。而修容飾貌,側(cè)媚依然。衰世臣主,全無心肝,千古一轍也。銅仙三J,言宗器重寶,均被遷奪,澤不下逮也。病翼二句,更痛哭流涕,大聲疾呼。言海島棲遲,斷不能久也。余音三句,遺臣孤憤,哀怨難論也。漫想二句,責諸臣茍且偷安,視若全盛也。如此立意,詞境方高。顧通首皆賦蟬,初未逸出題目范圍,使直陳時政。又非詞家口吻。其他賦白蓮之《水龍吟》,賦綠陰之《瑣窗寒》,皆有所托,非泛泛詠物也。會得此意,則綠蕪臺城之路,斜陽煙柳之思,感事措辭,自然超卓矣。
(碧山此詞,張皋文、周止庵輩,皆有論議。余本端木子疇說詮釋之,較為確切。他如白石《暗香》、《疏影》二首,亦寄時事。惟語意隱晦,僅“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數(shù)語,略明顯耳。故不具論。)沈伯時云: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xié)律腔,所以無人唱。如秦樓楚館所歌之詞,多是教坊樂工及鬧井做賺人所作,只緣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語用字,全不可讀。甚至詠月卻說雨,詠春卻說涼(《樂府指迷》)。余按:此論出于宋末,已有不協(xié)腔律之詞。何況去伯時數(shù)百年,詞學衰熄如今日乎?紫霞論詞,頗嚴協(xié)律。然協(xié)律之法,初未明示也。近二十年中,如漚尹、夔笙輩,輒取宋人舊作,校定四聲,通體不改易一音。如《長亭怨》依白石四聲,《瑞龍吟依清真四聲, 《鶯啼序》依夢窗四聲,蓋聲律之法無存,制譜之道難索。萬不得已,寧守定宋詞舊式,不致儷越規(guī)矩。顧其法益密,而其境益苦矣。余按:定四聲之法,實始于蔣鹿潭。其《水云樓詞》,如《霓裳中序第—》、《壽樓春》等,皆謹守白石、梅溪定格,已開朱況之先路矣。余謂小詞如《點絳唇》、 《卜算子》類,凡在六十字下者,四聲盡可不拘。一則古人成作,彼此不符。二則南曲引子,多用小令。上去出入,亦可按歌,固無須斤斤于此。若夫長調(diào),則宋時諸家,往往遵守。吾人操管,自當確從。雖難付管絲,而典型具在,亦告朔餼羊之意。由此言之,明人之自度腔,實不知妄作,吾更不屑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