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蚌殼精與書生

窗里窗外 作者:林青霞


車子緩緩地駛上山,這里不像香港的夜晚,很靜,周圍不見一個人,也沒有其他車子往返。

我和小秘書下了車,山上的樹葉被風(fēng)吹得刷刷作響,萬分寂寥。我們轉(zhuǎn)進(jìn)香港大學(xué)柏立基學(xué)院,學(xué)院是中國庭園式回廊建筑,樓梯轉(zhuǎn)角的燈泡好像壞了,忽明忽暗,我身上那件開司米針織雪白大袍子給吹得飛了起來,心里有點毛毛的,往回看,小秘書穿著一身綠,兩手拎著一袋袋東西,正低著頭往上爬,那是家里剛煮好的飯菜,熱騰騰的,還冒著氣。我心中暗笑,這情景好像白蛇和青蛇給書生許仙送飯似的。

“咚!咚!咚!”門打開了,昏黃的燈光下,書生顯然已經(jīng)心力交瘁,見到我即刻露出燦爛的笑容,透著滿室的書香,高興地給了我一個滿懷的擁抱。

我環(huán)顧書房,室中央放著一個大畫架,架板上架著厚厚的一疊像麻將紙般大小的紙張,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和線條,朦朧看見是“俘虜營”、“解放軍”、“長春”、“滿洲國”、“留越國軍”等等字眼。左邊長桌上放滿了書。我走向窗前,窗外一片漆黑,一座座山深得見不著影,卻偶然看見被月光照亮的濃葉在風(fēng)中起舞,我沖口而出:“這里好聊齋噢!”書生忙搖手認(rèn)真地說:“你不要嚇我!這里只有我一個人?!?/p>

我們把墻邊的小圓桌拉開,飯菜擺上,我陪著她吃,碗筷不夠,她請小秘書到樓下已打烊的餐廳去借。

她碗筷都拿不穩(wěn)。我想她大概是餓了,又可能是寫作體力透支,我趕緊幫她夾菜,她這才定下來吃飯。剛緩過氣來,她說:“青霞,講一個故事給你聽?!?/p>

“話說古時候有一位書生到海邊散步,見到沙灘上有個活的蚌殼,快被太陽曬干了,便順手拾起往海里丟去。過了幾天,書生發(fā)現(xiàn)每天晚上家里都有豐富的飯菜擺著,覺得奇怪。有一天晚上,門外有輕輕的敲門聲,書生打開門見到一名美女,美女說她就是那天書生丟入海里的蚌殼。”

“哈!哈!哈!……”書房里充滿著兩人清脆的笑聲。

古時候的書生十年寒窗苦讀,為的是想高中狀元。我這位二十一世紀(jì)書生朋友,為了著作一本具有時代歷史意義的書,上山、下海、大陸、港、臺三地奔波,還要跟時間競賽,采訪生在上世紀(jì)初、身歷中日交戰(zhàn)、國共內(nèi)戰(zhàn)而幸存無幾的歷史見證人。

在寫作方面她是翹楚,在生活方面卻是白癡。寫起文章沒日沒夜,衣、食、住卻全不花心思。她認(rèn)為作家不可以太享受,所以沒請傭人。你絕對想象不到一個經(jīng)常要查書看資料寫作的作家,家里燈泡竟然舊得昏黃而不夠光度。有一陣子教授宿舍里發(fā)現(xiàn)有臭蟲,書生大驚失色,我請小秘書派除蟲專家去殺蟲,書生安心了,又很“學(xué)術(shù)”地說,“這是全球化的結(jié)果,美國德國的臭蟲都在以幾何倍數(shù)增加呢?!边€好書生巧遇蚌殼精,燈泡不敢不亮,臭蟲也沒法久留。

有一天陪書生買上臺演講的衣服,我走在她身后,見她穿著幾年前我送給她的那條米白七分褲,很是開心,忽然發(fā)現(xiàn)褲腿后面交織綁著的繩帶,右褲腿綁得好好的,左褲腿兩排空空的小洞眼,繩帶不見了。也沒好意思提醒她,心想她自己會發(fā)現(xiàn)。沒想到第二天出來吃飯,她又穿了那條褲子(后來在雜志上見她接受訪問時也穿同樣的褲子??赡苣菚r候已經(jīng)是一邊有繩帶一邊沒有)。我實在忍不住,輕聲提醒她,她這才詫異地說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我說:“你是我見過最不愛漂亮的女孩?!彼吭谖壹绨蛏闲€不停。

古時候那位書生十年寒窗苦讀也未必中舉,眼前這位現(xiàn)代書生夏天開工,春天動筆,秋天上市,洛陽紙貴。書名《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二零一零年四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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