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時日我在南絕嶺以一個巫醫(yī)的形象出現(xiàn)。我脫下宋家的傳統(tǒng)的為緬懷大清而保留的旗裝,我用西夏留下的布匹做成了一些奇異的衣物,穿著它們張揚地穿梭于我宋家高傲的大門與山頂神秘的云霧中。
三十年代的小鎮(zhèn),我依然被人們稱做清明格格。我守在罌粟花地,低低地哭泣,告訴我,告訴我,要怎么讓他知道我這樣深刻地愛他。
我抱著大捧的花朵回到宋家,一個人躲在屋子中配藥,開始為很多人看病,看死了很多人。但沒有人怪我,我讓他們平靜地死亡,沒有疼痛,他們感激我。
最終人們發(fā)現(xiàn)那種讓他們不再傷痛、忘斷痛苦的神奇藥粉來自西夏山崗上種植的妖艷的花朵。他們開始緬懷西夏的好,西夏手指間變換出的美麗布匹,西夏的染坊中飛舞著的入骨的香氣,甚至是西夏帶給小鎮(zhèn)中閉塞的男人們幾絲大膽而晦澀的幻想。他們把那一種花朵看作神,已經(jīng)有很多人家開始荒廢掉土地,而大面積種上了這種媚惑的花朵。漸漸地人們都懂得使用它,他們放棄了氣味劇烈的鴉片,而迷戀上了這種白色溫情的粉末。他們吸食它,在傷口涂抹它,像吃大米一樣貪婪地吃它。
那些時日,小鎮(zhèn)南絕嶺的人們眼睛中都出現(xiàn)了一種異樣的光彩,人們早就忘記了他們那日益黑瘦的面龐,清瘦下去的身體。他們以為吃的是糧食,是生命的靈藥,他們不知道他們正在把自己一點一點地葬進了一個災(zāi)難中、一個毀滅的圈套、一個輪回,宿命的放逐。
當(dāng)我站在南絕嶺的頂峰看見了我的家鄉(xiāng)正被大片罌粟花朵席卷的時候,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我的命運,整個家鄉(xiāng)的命運。西夏在十幾前年把這樣一個陰影深刻地埋進了家鄉(xiāng)的土地中,然后躲在一旁笑看著我這個白面瘦弱內(nèi)心激烈的女孩一點點地成長起來。她看透了我面容中的空洞與衣衫里的坦蕩。她將我看好,看定,她只等我長大之后由我來把那個深藏地下的陰影揭出,她讓我成為眾矢之的,她讓我遭受千夫所指。而她自己,只帶著兩個男子的血骨開始放縱地逃亡。
西夏,你這樣看中我,你竟真的這樣看中我。
當(dāng)我和我的花朵在小鎮(zhèn)中以神的形象存留了一些時日后,這個甘美的夢幻很快破滅。莊稼毀滅,土地貧瘠,開始有更多的饑兒餓婦在漠土上呻吟掙扎。我從他們身旁走過,用我斑斕的長衣長袍撫過他們的面龐,我撥開他們的嘴,喂進去幾粒大米。他們吐了滿嘴,搖著頭后退,一下子跪倒在我的面前,低低地呻吟道,給我白面,我只要白面!
我最初在這些人不知情的情況下,用白面喂飽了他們的肚皮,喂飽了他們的夢幻,直到把他們的靈魂掏出他們都不曾發(fā)覺。南絕嶺你是怎樣一片神奇怪異的土地,為何你生養(yǎng)出的子孫后代都要這般癡迷。
那一年的春天,氣候反常的寒冷,再加上人們的無知,對罌粟花肆意地破壞,三月到來的時候,所有花朵都沒有如期開放。四月罌粟連根爛在泥土中。小鎮(zhèn)中出現(xiàn)了一片呼天喊地的場景,多少人為此而消瘦死亡。糧食匱乏,這個災(zāi)難同時痛襲了我那些忠實的人民。他們終日在漠土之上奔走哭號,哀死者,悼未出世的兒。
我常常在人群中被認(rèn)出,幾百幾千的人民朝我跪下,乞求道,清明格格啊,你救救我們,救救這一片土地!他們朝拜我,信仰我,把我看作穿著奇異衣飾,播種神花的圣者。他們以為我?guī)У脕砉廨x,帶得走毀滅。
我的南絕嶺之上的蕓蕓眾生啊,我愧對了你們。我毀了你們,毀了你共我的這一片土地。我是南絕嶺的罪人,我該替大山來承受死亡。
我在某一個毫不出眾的日子再次跑到西夏的染坊。那里被閑置了好多年,荒草雜生,只有三缸染水依舊鮮艷而刺眼。我舉起斧子,朝著染缸劇烈地劈去。它紋絲不動,我就再劈,再再劈,直到它們破裂,直到那些永不干涸的染水全部傾泄。最后一個被我劈碎的那口紅色的染缸,我看著它的轟然倒塌,看著那混淆著血水與染料的液體洶涌地奔躍,我終于露出了勝利者的蒼涼的笑容。我靠在樹干上,大口地喘著粗氣,斧子應(yīng)聲落地,砸斷了我的三個腳趾頭,瞬間鮮血飛漸,一派腥甜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