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時日,整個南絕嶺的白色漠土之上都呈現(xiàn)出了一種奇異的色彩,它們甚至感染了小鎮(zhèn)中人們的面龐,人們的內心。又有誰能夠想到,這樣強烈的色彩,僅僅是混血女子西夏存留的三缸染水。西夏的東西一向靈異,她的罌粟、她的染水、她的男子,都在日后以災難的形象兌現(xiàn)了她的初衷,慘烈而覆水難收。
那一日我同時毀滅的還有整片山崗的罌粟,我點了一把大火燒光了干枯的花枝,頓時有一種清冽的苦香鋪天蓋地。小鎮(zhèn)中的人們拼了命地聞這樣一種混淆著前世今生,混淆著淚水血水的薰香。他們恍惚地以為他們再次被白面填飽,他們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與罌粟接近的生命體驗。
這一場顛覆的大火究竟燒了幾天幾夜我也不得而知。我放了那一場大火之后就直奔南絕嶺的頂峰,我躺在那一塊冰涼的玉石上沉睡,我任我的周身失去知覺,我把我的四肢坦然地展開,最后一次聽鳥語纏綿。
在我走下山的那一日,我見到了一個陌生的與記憶里完全不符的小鎮(zhèn)。一片燒焦的黑色鋪滿了大地,龜裂的土地、傾圮的房屋、干涸的流水,還有人群綻開了口子的皮膚。我裹著紅色的布匹佇立在他們之間,我問他們,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家鄉(xiāng)呢?我的南絕嶺呢?
老人們的淚水流到了傷口的罅隙中,他們緩緩地回答我,清明格格,難道不是你毀了這南絕嶺嗎?你放火燒了它,你不記得了嗎?
我癡癡地重復著,我記得我記得。我想燒掉的,不過是罌粟,我不過是為了能夠根除這種毒,妖冶的劇毒。
自我一把火燒了罌粟的花地,燒了生我養(yǎng)我的小鎮(zhèn)南絕嶺之后,我的祖父及叔叔們把我囚禁在了家中,限制著我,也保護著我。那個時候已有討殺我的聲音響起。
除了我三叔,我宋家的男子都是武將。當年我爺爺幫滿人打了勝仗,被封了鑲黃旗后就攜帶家眷從遙遠的北方搬入了這個湘西的小城。他的頑強勇敢的兒子和秀美如花的女兒是他最大的驕傲。我爺爺最是鄙視文人,所以當他的三兒子宋玉以一個傷情墨客的身份出現(xiàn)時,他眼中閃過了幾絲不易察覺的陰影。他一面暗自慶幸宋玉的早死,一面對我越發(fā)怪異的成長表現(xiàn)出警覺,他不希望他宋家毀在一個白皙瘦弱的女子手中。
所有人,包括我爺爺都沒能料到我會戀上植物,并且用了這樣一種奇異的手段將南絕嶺卷入一個顛覆的災難中。在我被禁閉的時候我爺爺對我哀嘆道,畢竟你骨子里仍是宋家的人,敢做出燒毀南絕嶺這等豪壯的事,同我宋家的子孫是一樣的激烈堅韌。我不怪你,你比你三叔有志氣多了。
那個時候我張開了嘴卻講不出一句話,淚水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不是要燒南絕嶺的,這是我的小鎮(zhèn)我的家鄉(xiāng)??!我憎恨的是罌粟,我不能夠再讓它來傷害我家鄉(xiāng)的土地,我家鄉(xiāng)的百姓。
只是大概沒人能夠理解我的這個想法,所有人都把我當成了一個叛鄉(xiāng)賊,一個毀滅者。我注定是那個給他們帶來罌粟又將罌粟奪去的女子,是那個為他們創(chuàng)造幻覺又打破幻覺的受罰者。為了那一場夢幻他們付出了人性里的一切美好和一切代價?,F(xiàn)在,它碎了,他們向我追討它,他們要審判我,懲罰我。
小鎮(zhèn)中的男女老少在一個黑夜里全部聚集到了我家的正門口,他們依次點亮的火把蜿蜒著向后伸展成了一個龍的圖騰。那猝然點起的亮光讓黑色的云朵有了空兀之感,它燒破了一片黑沉沉的夜空。
人群叫囂道,把宋清明交出來!她是災星,她毀了我們的鄉(xiāng)土,她該死!
宋清明,宋清明。我已從不久前的圣者、清明格格,被降格到了任人踐踏遭人咒罵的災星。這流轉交錯的命運,搖曳不定的輪回,將我覆滅,一無余地。
我爺爺在此時面色凝重,步履沉穩(wěn)地推開了巨大莊重的銅門。身材本就高大的他站在臺階上,他在此時更顯高人一等。他目光冷峻地環(huán)視了一遍人群,黑壓壓的一片頓時啞然無聲?;鸢岩菜剖芰梭@一般,火焰顫抖,明滅不定。我爺爺古鐘一般洪亮而陳舊的聲音在此時響起,有我在這里,就沒人能夠將我孫女宋清明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