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來知道那一夜帶我離去的年輕男子是秦漢的徒弟,叫做中秋。他與秦漢一樣,自幼學(xué)習(xí)花旦唱腔。秦漢在離去之前對我爺爺說了他的愧,他對宋玉的愧,他愿意讓他的徒弟中秋在日后為我宋家成就一件大事,不惜鮮血與生命來成就。我爺爺在最后把這個機會用在了我的身上,他要中秋帶我安全地遠(yuǎn)離,要他就算死也不能讓我死。
中秋牽著我這整個南絕嶺人眼中的災(zāi)星艱難地行走,他遠(yuǎn)離了他的戲班,就此放棄了那種明艷平和的生活。他的命運被秦漢注定,他為了秦漢對我宋家的那一個諾言而不得不看護(hù)我、照看我,同我隱姓埋名一生,同我見不得人一世。
我們始終不曾遠(yuǎn)離小鎮(zhèn)南絕嶺。這里是我的根祖;這里葬著我的親人我的愛人;這里被我用靈魂灌溉過花朵;這里綻放著我的傷口生長著我的憂傷。我翻山越嶺,我漂洋過海,我用一生的時間來同它告別,我用一世的光陰來將它遠(yuǎn)離,可我仍做不到把"南絕嶺"這三個字從我記憶中抹掉。我愛它,就算我被血液堵塞了就算我不得呼吸我也要吃力地愛它。
我的南絕嶺中生活的人民,我的百姓,讓我們忘記各自的親人的告別,忘記曾經(jīng)共同經(jīng)歷的每一遭苦難,而就此相親相愛,淚流滿面地誠摯地相愛。
中秋同我潛藏在南絕嶺邊緣的某一個小鎮(zhèn)上。在我對我的那一個小鎮(zhèn)思念得要緊的時候,我會一個人跑到山上去,在山頂聽呼呼的風(fēng)聲吹過,看熾紅色的云朵的聚散。
中秋仍是一個稚氣的孩子。他大約小我三四歲,喜歡坐在石板上發(fā)呆整整一個下午,偶爾伸出手去抓面前飛舞的柳絮。他一定懷念他的戲班生活,他的雙眼中常常閃過女子一般的繁華的情欲,流曳嫵媚。
我勸中秋重回戲班,我自己一個人,完全有能力生活,他不必為我擔(dān)心。如果實在不放心,可以定期回來看我。
中秋不肯,堅決地不肯:這是我們戲班子欠你們宋家的,注定由我來償還,我得做到。我不能負(fù)了我?guī)煾登貪h,我此生負(fù)了誰也不能夠負(fù)了他。
欠?沒有這么宿命,你不能夠如此說,不能夠。如果要真的說欠,那也只是你家秦先生虧欠我三叔宋玉。對于這兩個已死的人來說,償還又有什么意思呢?你走了便罷,上輩人的債我不要你來替他償還,我也不愿接受這種償還。你這無辜的孩子,我不能夠?qū)⒛憔砣脒@樣一種愛恨情仇的紛爭。
中秋似沒有聽到我的這些話一樣,依舊坐在石板上,呆呆地望著遠(yuǎn)方。他突然跳起來,滿面紅光地追趕悄然飛過的一朵楊花。
中秋,中秋,我喊他,你若真的決定留下來,就從今天開始同我去山上采藥,我們拿到小鎮(zhèn)中去賣。
中秋一下子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我,雙眼中閃現(xiàn)著驚喜的光芒:清明,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要我走。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你需要我留下來陪你,照顧你對嗎?
一個孩子。我只能這樣評價他,一個留戀華麗情欲,本性卻又親近自然的孩子。
中秋常常會和我說起一些關(guān)于秦漢的過去,秦漢唱出了鮮血的聲音、秦漢夜間的哭泣、秦漢肆虐無常的脾氣、秦漢的秦漢的秦漢的……全部是秦漢的。他甚至和我談到了秦漢的死,他說秦漢沉溺于染缸滾燙的染水里的一刻,一定難過得淚流滿面。他到死也不能從西夏的口中兌現(xiàn)他的愛,再也沒有什么能夠讓他這樣子絕望的了。
那一日夜里,我在冰涼的露水與揪心的鳥鳴中憶起了秦漢,我愛過的第一個男子。他或西夏或我,都是固執(zhí)得只肯回頭看的人。不懂得往前走,以為愛過的就永遠(yuǎn)是最好的,以為第一個太陽就永遠(yuǎn)是最溫暖的。
我身上的一些傷口驟然疼痛,我雙臂抱緊頭,在地上劇烈地翻滾:你怎么就不肯愛我?要怎么你才肯來愛我?
中秋被我的叫聲驚醒,他跑到我的屋子中來看我,他緊緊按住我的雙肩說,清明,怎么了怎么了?又做噩夢了嗎?快醒醒啊,我在這里,我守著你!
我猛地坐起身,上衣被自己扯掉了大半,汗?jié)竦念^發(fā)垂到面前來,滿臉盡是冰涼的淚。我用頭發(fā)去抹淚水,我問中秋,我剛剛又鬧了嗎?我都叫喊了什么?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這個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