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畢,二人就成了協(xié)議,中士拍拍屁股,又轉(zhuǎn)身釣著屁股布,瞅瞅,又拍拍,才放心褲子。陳餅子看著中士斯文完了這些,說我走了。中士說你走吧,就看著陳餅子轉(zhuǎn)身走去,一腳都是力氣,把屁股上的土灰揚起老高,像揚場。
那時候,中士盯著陳餅子屁股上的土灰,一直盯到他走失在陽光里,還立在山脊上木樁著不動。他覺摸把妹妹嫁了,著實對妹妹不住,似乎自己為了當兵,把妹妹一掌推出門去,不管了。妹妹落進了火坑。
他很后悔。
可軍裝在他身上箍得很緊,很暖和,也只好作罷,想算啦,就這樣吧,他就當兵走了。
在路上,剛走有里半,中士看到了一塊荒地,像抹桌布樣鋪著。在盛秋季節(jié),耙耬山北坡,到處是化不開的濃綠,齊腰的玉蜀黍棵,手拉手在山坡上舞動,青藻氣和薄薄的玉蜀黍味,如太陽光樣罩滿了溝里溝外,坡上坡下。唯這塊荒地上,飄蕩著苦艾和香草的怪味,苦淡淡、香淡淡,相混著在莊稼氣息中竄動,如清水河中流著的一股濁水。
中士站在荒地邊審看,有意無意。
他冷丁兒發(fā)現(xiàn),田角插有一塊木牌,木牌上寫有他的名字:田旗旗。心里動一下,中士過去擦了田旗旗三字上的塵灰,坐在木牌邊好久不動。
這就是中士的責任田。
村里人執(zhí)行政策,調(diào)整責任田時,把服役中士的責任田劃了出來。可這責任田卻荒了兩季,沒人種收,像荒蕪著中士的心。
媽的,地荒著!中士打量一眼滿世界莊稼綠,臉上熱一陣,放下肩上兜兒,從木牌邊開始拔草。這是中士三年來第一次干農(nóng)活,像忘了三年的記憶忽又想了起來,心里喜喜的。他拔得快極,圪蹴著,一攔一把,半黃的野草被他捆在手里,捆不住了,就扔到路邊。帶起的黃土,在他眼前起落,砸著他的鼻尖,眼睫,嘴唇,又嘩嘩跌在地上。有粒黃土粘著嘴唇不肯落下,他就用舌頭勾進嘴里,嚼了,膠著他的上下牙齒,品出一股很鮮很鮮、又很香很香的泥味,他就猛然僵著不動,用舌尖去牙縫挑著化開的黃泥。
中士拔過的一角,土是早陽殷紅色,蛹蟲在土中亮著,白胖。落在蛹蟲背上的草籽,呈金色光亮。中士盯著蛹蟲看一陣,抬腳把蛹蟲擰進土里,覺摸到蛹蟲流出了白血,抬腳一看,果然一腳白色濃血。
種小麥,中士想,這地歇了兩季,庫存了地力,秋罷種上小麥,一畝少說打八百斤,這塊地約摸能打一千二百斤。夠吃了,吃不完,村里人會說我旗旗是一把好手!好莊稼漢子!
眼下,中士想成為一個莊稼漢子。
三年前,中士十九歲,是村落中能寫對聯(lián)、能替人寫信的初中生。畢業(yè)幾年,和村人們一道春種秋收,作作息息,到責任田中豎鋤彎锨,養(yǎng)活妹妹。爹娘是同年去世的,說死就死了,如出門趕集般簡單。如此,中士就做哥、做爹、做娘。以為日子這般,人行世間該坐該站都是命定,就兢兢業(yè)業(yè)干了幾年莊稼活??珊鲆蝗?,收麥時候,太陽扣在頭頂,如火般燃著,人發(fā)焦倦,地上生煙,站在麥田就如煮在水中。那當兒,中士正在割麥,口渴得要把綠麥葉吞進肚里,直腰打量回村提水的妹妹來沒,就望見土道上移來一個綠點、綠圈、綠團兒。他以為那移來的是一袋綠水,就呆呆瞅著不動,后見那綠袋兒上方有兩片紅光,心中一愣,跨到路上迎著,待那紅綠靠近,他認出來了,那紅綠是一個人:他初中同學,十六歲當兵,回家休假。老兵了。天喲!
“是高林呀!”
“哎呀,是旗旗你……”
“你當兵啦?”
“都他媽三年啦?!?
“探家?”
“路過……看看家,情況好就想退伍?!?
“奶奶……既走了,就別回來……”
“我入過黨了,想回村當支書?!?
中士怔著,拉高林到樹蔭下坐定,問了長短,高林就說旗旗,你該到外邊走走,媽的省會全是高樓,夏天姑娘沒一個不穿裙子,大腿又粗又白,露在外面臉都不紅,人家那個開化……中士說你就為這個當兵呀。屁話,同學高林笑了,說我想當支書,我們大隊支書是我親叔,說你當兵去吧,入個黨回來接班,我才去的。一說回來當支書,且果真能當支書,中士就有點心動。
“部隊苦吧?”
“養(yǎng)人的好地方。有時一張報紙學七天,坐得屁股疼,真他媽享受?!?
“黨好入?”
“嘴甜手勤快,沒別的訣竅。”
“不過你叔是支書……”
“你自己算算,農(nóng)村退伍回來的黨員,有幾個沒當大隊干部?咱縣有八個公社書記都是退伍兵。退一步,入不了黨……也他娘去城市風光兩三年?!?
中士心活了。
夜里,他和妹妹坐在院落。那年,妹十七周歲,明白許多世事。
他說:“妹,你想不想讓哥出息?”
妹說:“想?!?
他說:“哥想當兵?!?
妹說:“我咋辦?”
他說:“哥想給你找個婆家。你十七了吧?”
妹就不再說話,盯著哥的臉,像看十五滿月,從中士臉上看到了很多故事,過去的和將來的。不消說,那當兒中士是個好哥,臉上漾滿兄妹情義。明月星光,在院落澆洗如水。那院落奇靜又奇靜,蛐蛐在墻角,叫聲如歌,一陣歡過一陣。中士記得還有老鼠,在他們腳前搖擺來,又搖擺去。
兄妹倆就那么坐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