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勞累了一天,因為大呼窿,他沒法和她在一塊,也不敢和她多說一句話。怕人看出他的心病來。今兒可以了。他感激地望隊長一眼,就朝雪梅家走過去。至今,二十五年后,他還記得那山清水綠,雪梅家房前有一盤壞石磨,不常使用,年久失修,有雞子在那上邊曬翅兒。她家房后是一排箭楊樹,再往后,就是荒坡地。整個的房舍坐落似乎有些荒涼冷僻,只有到了院里,有雞有豬,有堆起的柴禾,有亂七八糟的莊稼秧子,才像了一戶人家。他來時,女人雪梅正往嘴里扒玉米生湯兒,急急火火,坐在上房門坎兒上??匆娝挪坏鼉赫酒饋?。
“喲!春生,稀客呀?!?
“我來磨鐮……人家說你家的磨石好?!?
話很流暢地出了口。這是他來前想好的一句臺詞兒,念完了,便一臉紅熱地看了一眼雪梅,忙把頭扭到一邊去,去找那埋了半截在地下的大磨石。
磨石就在窗臺下。春生在磨石前蹲下后,雪梅把洗過臉的剩水端過來。
“今兒幫誰家?”
“隊長說讓我隨便幫誰家?!?
“呀,好兄弟!”雪梅大聲說,“幫我吧,我那死男人,要飯不知到了哪片宮殿吃香喝辣了,忙天也不回?!?
春生抬起頭。
“還沒回?”
“沒回呀。”
“那就幫你吧!”
那就太好啦。雪梅站在春生身后,穿一件又舊又薄的花格兒洋布衫,胸前挺起的峰像賣豆腐人用手拍的軟豆腐。春生抬起頭看她,看見她臉上又光又亮,水潤寬闊的額門,明亮烏黑的眸子,挺拔俊秀的鼻梁,一一對稱起來,顯得又年輕又活脫。我昨兒夜里還發(fā)愁今天的活哩。她說今早一起床,聽見喜鵲叫,心想我男人說過收麥子不回來,咋會喜鵲叫?沒想到是春生兄弟來幫我出力了。
盯著她抖動的胸脯子,聽著她甜酥酥的話,春生的手不自覺地擱在磨石上面不動了。他覺得全身有些緊縮,血液一瀉千里,東闖西撞,似乎要沖出身子,像水管一樣噴將出來了。他低下頭去。他不敢再望她胸脯一眼。他怕再看下去自己真的受不了,就又低頭磨鐮了。鐮本是磨過的,風(fēng)快。眼下,他磨得不經(jīng)意,裝得一點也不像。好在雪梅說完話,回灶房送碗了,等她從灶房出來,手里也已拿了一把鐮。
小麥地是在七號峰后的一面山坡上。麥子不好,出苗時候雨水正常,可肥料不足。到了麥要揚花,補追過一次草木灰,又恰遇天旱,半月三十天的不見一滴雨水,日曬風(fēng)吹,糞干了,草被風(fēng)吹出了田地,麥子仍沒得到肥力,終于就長得一粒種子一棵稈,稀疏疏的像點播的啥兒草。大的地塊割完了,光禿禿的,只剩下“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應(yīng)時語錄牌兒還插在田頭上。小的地塊,不是在溝里,就是在梁上,很遠(yuǎn)才有一片兒。雪梅分的這一塊,屬陰地,不到午時見不到太陽光,四周圍除了麥茬地,就是清風(fēng)嗖嗖的山野林子。上午,地里沒日光,春生和雪梅并肩揮鐮刀,畝把地,一人割著緊巴,兩人就割著輕松,于是不慌張,說著閑語。她問他老家是什么縣、什么村,家里還有什么人,父母親身體好不好,妹妹為什么小學(xué)畢業(yè)不讀初中了,他都一一作了答。時間過得快極,春生冷丁兒發(fā)現(xiàn),原來和女人在一塊時間過得流水一般快,手頭的活兒也那樣輕松自如,愜意十分。地是三角形,一轉(zhuǎn)眼就被割剩下一個小角兒。太陽從山那邊轉(zhuǎn)到了山這邊,一抹日光灑在田野里,蔭涼變得溫暖,變得熱人,變得煩躁。漸漸他倆也就全都被曬在了日光里。雪梅出了汗,額門油亮,她起身埋怨地看看太陽,摸摸口袋,好像忘了什么,撩起衣襟擦了擦臉。春生突然看到了她撩起那一片衣襟下的赤裸裸的肌膚,雖只一瞥,使他又一次想起了她和張亮在白日荒野演下的那一幕。這使他仿佛在沙漠中看到了一片綠洲,他愣住了,臉上便一層癡呆,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自己把自己推進(jìn)一道極其險峻的峽谷里。那峽谷是前后無路,左右絕崖,內(nèi)里滿是狼畜虎豹,人只要掉進(jìn)去,便就必死無疑了。然而,那峽谷卻又充滿了誘惑和刺激,那是一種人生境界,人總是想要走近它,去征服狼畜虎豹。盡管多少人都死在峽谷里,活著的卻還都是下足決心,偏執(zhí)孤傲地執(zhí)迷不悟。春生已經(jīng)到了峽谷口,進(jìn)而就可以深入進(jìn)去了。他雙眼微微上翹著,模糊不清起來。也許他什么也沒見,峽谷、絕崖、虎豹、尸骨、寒風(fēng),什么也沒走進(jìn)眼里??匆姷闹皇且坏狸柟猓瑥钠咴碌那缈罩凶邔⒊鰜?,又明亮,又暖心,使人感到精神爽朗,心曠神怡了;他摸到的只是抓不進(jìn)手的三月春風(fēng),輕輕從他耳下一掠而過,給他留下一道漫長的嚴(yán)冬過后的第一絲溫馨和沁人心肺的芳香。誰知道呢,是深是淺,是苦是甜,是災(zāi)是難,也都亦未可知。人生在這一刻變得五彩斑斕又滿道荊棘,繽紛的春光誘惑著人們從荊棘中挺胸走過,無論前面是一片鮮花,還是一片枯草,無論是一片明亮的開闊地帶,還是深淵溝壑,是人都要走一走。事實上,探險精神在這一刻得到了升華和超越,深刻得無以言表,使人變得視死如歸充滿信心。跌向生命盡頭的中年男人回想起來那時就是這樣兒。他被一種欲望控制著,腦海變得狹小而偏執(zhí),思路被固定在一條又窄又小的危險軌跡上,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就單單地渴念著一種舉動和作為。
“春生兄弟,歇歇吧?!?
女人雪梅說著,把衣襟放下了。這就像云來霧遮,陽光突然消失了,明亮走去了,代之的是雨前的一片灰暗。
“歇吧?!?
“饑不?”
“不饑?!贝荷A艘幌卵?,回答得很木然,話仿佛不是從他口里道出,而是從山的那邊飄然而至的。他不知道饑不饑,只感到一道灰色在眼前晃動著,幸而把他的欲念遮住了。雪梅朝田頭的坡根靠了靠,把鐮放在陰涼里,坐在鐮把上。燥熱使得她的臉龐變得紅艷陣陣,像秋后的紅柿葉。她看著木訥訥的春生,把話說得很體貼。
“過來歇吧,歇起來一口氣也就割完了。”
春生沒過來,把臉轉(zhuǎn)向了山坡的那一邊。
“春生兄弟?!?
“哎……”
“你這么好,那當(dāng)官的要時常表揚你的吧?”
“只要開會,指導(dǎo)員就拿我做典型。”
“表現(xiàn)好了,回家能安排工作吧?”
“‘五好戰(zhàn)士’退伍回家都是正式工?!?
“你能評上吧?”
春生噎住了。這一噎使他的眼睛睜大了,眼前的灰色慢慢退下去,心倒開始從迷人的熱浪中漂出來,慢慢浸入了冷水里,變得清醒且冷涼。前兩年,他都沒被評上“五好戰(zhàn)士”,指導(dǎo)員說他已經(jīng)基本夠條件,只要政治學(xué)習(xí)再自覺地抓點緊,就完全夠條件。他說不準(zhǔn)自己的條件夠不夠,也沒有把握自己能評上還是評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