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五六五年,即鄢陵大戰(zhàn)后十年,鄭司馬子國打勝了蔡(是時蔡是楚的與國),把他的主帥也俘了回來,鄭人都在慶祝,子國更是興高采烈。他的一位約莫十六七歲的兒子卻冷靜地說道:" 小國沒有把內政弄好,卻先立了戰(zhàn)功,那是禍種。楚人來討伐怎辦?依了楚,晉人來討伐又怎辦?從今以后,至少有四五年鄭國不得安寧了!" 子國忙喝道:" 國家大事,有正卿做主。小孩子胡說,要被砍頭的。" 正卿做主的結果,不到一年,楚、晉的兵接連來臨鄭國。
那位受屈的小預言家就是子產。
勝蔡后兩年,子國和正卿給一群叛徒在朝廷中殺死了。正卿的兒子,聞得惡耗,冒冒失失地立即跑出,吊了尸,便去追賊,但賊眾已挾著鄭君,跑入北宮。
他只得回家調兵,但回到時,家中的臣屬和奴婢已走散了一大半,器物也損失了不少。他兵也調不成了。子產聞得惡耗,卻不慌不忙,先派人把守門口,然后聚齊家臣屬吏,督著他們封閉府庫,布置防守;然后領著十七乘的兵車,列著隊伍出發(fā),吊了尸,就去攻賊,別的貴族聞風來助,把賊眾通通殺死了。從此以后,鄭國的卿大夫們對這位公孫僑都另眼相看。
再經過幾番的大難和子產幾番的匡扶之后,那外受兩強夾剪,內有巨室搗亂的鄭國終于(在前五四三年,弭兵之會后三年)輪到子產主持。這時他才約莫四十歲。
子產知道那習于因循茍且的鄭國,非經過一番革新整飭,不足以應付危局。
他給全國的田土重新厘定疆界,劃分溝洫,把侵占的充公,或歸原主。他規(guī)定若干家為一個互助的單位,若干家共用一口井。他令諸色人等,各有制服。他開始編定刑法,鑄成" 刑書" ,向人民公布,他把軍賦增加,以充實鄭國的自衛(wèi)力。
為著這些,尤其是為著加賦的事,他不知受了多少咒罵。有的說:" 他的父親死在路上,他又要做蝎尾巴了!" 子產說:" 茍有利于國家,生死不改!" 但子產對輿論從不肯加以任何干涉。當時都中有一所" 鄉(xiāng)校" (大約是一個養(yǎng)老而兼較射的地方),人民時常聚集其中議論執(zhí)政?;騽褡赢a:何不把鄉(xiāng)校拆毀?子產說:" 為什么?人家早晚到那里逛逛,議論執(zhí)政的長短,正是我的老師。為什么把鄉(xiāng)校拆毀了?我聽說:忠愛可以減少怨恨,卻沒聽說威嚇可以防止怨恨。若用威嚇,難道不能使怨聲暫時停止?但民怨像大川一般,堤防雖密,一旦潰決便不知要傷害多少人,那時搶救也來不及了。不如留些少決口,給它宣泄。不如讓我得聽謗言,用作藥石。" 子產從政一年后,人民唱道:
取我衣冠而褚(貯)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
到了三年,人民唱道:
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
子產的政令,說得出,就要做得到,若行不通,他就干脆撒手。有一回大夫豐卷為著祭祀,請求舉行狩獵,子產不準。豐卷大怒,回去便征調人民。子產馬上辭職,向晉國出走。幸而當時鄭國最有勢的罕氏子皮擁護子產,把豐卷驅逐,子產才復職。卻保留著豐卷的田產,過了三年,召他回國,把田產還他。
子產對于傳說的迷信,毫不遷就。前五二四年,火宿(即心宿)出現不久,接著起了一陣大風。祝官裨灶說了一堆鬼話之后,請求子產拿寶玉去禳祭,以為否則鄭國將有大火。子產不聽,湊巧幾天之后鄭都有一家失火,災后,裨灶又請拿寶玉去禳祭,以為否則又將有大火。子產還是不聽。鄭人紛紛替裨灶說話,連子產的同僚也來質問,子產答道:" 天象遠,人事近;它們是不相關涉的。怎能靠天象去預知人事?而且裨灶那里懂得天象?他胡說得多了,難道不會偶中?"次年,鄭都大水,鄭人紛傳時門外的洧淵有二龍相斗,請求祭龍。子產不許,回道:" 我們爭斗,礙不著龍;為什么龍爭斗卻礙著我們?" 上面講的都是子產在內政上的措施。但最費他心力的卻是對外的問題。在這方面他集中了全國的專才。
當時馮簡子最能決斷大事;游吉長得秀美,舉止又溫文,宜于交際;公孫揮熟悉外國的情形,又善于措辭;裨諶最多謀略,但他要在野外才能想好計,回到城中便如常人一般。子產遇著外交大事,大抵先向公孫揮詢問外國的情形。并令他把該說的話多多預備;然后和裨諶乘車到野外籌畫;籌畫所得請馮簡子決斷;辦法決定了,便交游吉去執(zhí)行。因此鄭國在應付外人上,很少吃虧。
前五四一年,楚公子圍(后來的靈王),領著一大班人馬來鄭都騁問并且娶親,要入居城內的客館,經子產派" 行人" 去勸說,才答應駐在城外。到了吉期,公子圍又要率眾人入城迎接新婦,鄭人越疑懼。子產又派行人去說道:" 敝邑太窄小,容不了貴公子的從人。請在城外掃除空地,作行禮的場所罷。" 公子圍的代表,以面子關系為理由,堅持不允。鄭人便直白說道:" 小國沒有什么罪;惟倚靠外人才真是罪。本來要依靠大國保障的,但恐怕有人不懷好意,要計算自己。
萬一小國失了倚靠,諸侯不答應,要和貴國搗麻煩,那時小國也是過意不去的。
" 公子圍知道鄭國有備,只得命眾人倒掛著弓袋入城。對強鄰戒備,那是子產永遠不會放松的。前五二四年鄭都大火時,他一面派人去救火,一面派大兵登城警備。有人說:" 那不會得罪晉國嗎?" 子產答道:" 平常小國忘卻防守就會危亡,何況當著有災難的時候?" 不久晉人果來責問,說晉君正在替鄭人擔憂。鄭兵登城,是什么意思?子產給他解釋了一番,最后說道:" 若不幸鄭國亡了,貴國雖替擔憂,也是沒用的。" 前五二九年,晉君乘著楚靈王被殺,楚國內亂之后,大會諸侯于陳國的平丘,子產代表鄭國赴會。將要結盟時,子產突然提出減輕鄭國軍賦的要求,從正午一直爭到昏黑,晉人到底答應了。會后有人責備子產道:萬一晉人翻起臉來,帶著諸侯的兵,來討伐鄭國,那時怎辦?子產答道:" 晉國政出多門,尚且敷衍不過來,哪里有工夫向別國討伐。國家若不掙扎,便愈受欺凌,還成個什么國家?" 子產不獨是一個實行家,而且是一個能夠化經驗為原理的實行家。有人問他為政的道理,他說:" 政治好比莊稼的工夫,日夜要籌度;起先籌度好就做到底,從早到晚苦干,可別干出了籌度的范圍,如像耕田不要過界;那就很少有錯失了。" 有一回子皮要派一個子弟去做邑宰。子產說:" 他年紀太小,不知道行不行。" 子皮回答道:" 這人老實,我愛他,他斷不會背叛我的。
讓他去學學,便漸漸懂得政事了。" 子產說:" 那不行,人家愛一個人,總要使他得到好處;現在你愛一個人,卻給他政事,好比叫一個還沒學會拿刀的人去切東西,只有使他受傷而已。假如你有一匹美錦,你必定不讓人拿來練習剪裁。要職和大邑是我們身家性命所托庇的,就可以讓人拿來練習做官嗎?" 前五二二年,子產死。死前,他囑咐繼任的人道:惟獨非常有德的才能靠寬縱服人。其次莫如用猛力。你看火,因為它猛烈,人人望見就怕它,故此因它致死的很少。但水,因為軟弱,人人都去狎玩它,故此因它致死的很多。
子產的死耗傳到魯國時,孔子含淚嘆道:" 古之遺愛也!" 他和子產卻未曾會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