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從洛陽開回來的末班車,晃動得篩子般顛顛蕩蕩。天青坐在最后一排長座上,心里如裝了一包稻谷糠,燥熱燥熱,極是煩亂。這些日子的縣人大代表會,他就沒有用心開。正順叔死了,他忽然覺得是自己偷偷打了正順一悶棍,終于把正順叔打倒了。他覺得正順叔本來就是病危危的人,他卻有意無意地把正順叔治病的藥給提走了。他知道,誰也不能因為正順死了,怪天青一句啥話兒,可他自個老覺得若不是自己當代表,興許正順叔還好好活著的!縣人大的幾天會議里,他終日都這樣和自己過不去,直到今兒上午的最后半天會,他才對自個說:算了吧天青,別給自己找岔了,就當真是你給了正順叔一悶棍,你也不能去他墳上哭一場。還是去看看慶賢爺,只要慶賢爺身子還硬實,就算你福命不薄了。他去了,從縣城到洛陽,坐了半晌車??僧斔崃藥资畨K錢營養(yǎng)品,推開病房門時,沒見慶賢爺,卻劈頭蓋臉聽了那樣幾句話:“你找誰?”
“兩程故里的……慶賢爺?!?
“去看病檢查了,那兩口對他挺孝順。”
“他倆……不是兩口?!?
“不是……不是會夜夜住在一塊兒!”
他被這話弄呆了,靈醒過來時,再也不敢問。直到天芬把慶賢爺從心電圖室推回來,才知道他倆是在醫(yī)院的招待所包了兩間房,才知道天民來了幾天就走了,說是回去找鄉(xiāng)里協(xié)商修建先祖廟的事。一聽說天民要修廟,天青好像有人把心給割了一塊,別的再沒多想。他拼死拼活,心里只有一心,就是巴望有一天能在廟里豎起他天青的一塊木牌牌。像早年人們看見廟就想起他爹程正亭,讓村人們看見廟就想起他程天青,在人們心里刻下他天青的一塊功德碑。不曾想,在這件事上天民那樣鉆,已先他一步了。他心里火燒火燎,給慶賢爺留下三百塊錢醫(yī)藥費,就匆匆忙忙搭末班汽車回來了。
日偏西的時候,天青從鎮(zhèn)上下了車,走在牽著故里的公路上,單膀子就一扭幾尺遠。他不知道天民這陣子為啥突然要修廟,可他心里極清亮,先祖的六十六卷原版《全書》由他收藏著,這廟若再經他一翻修,天民的名字就刻在廟里了,這廟就成了天民的廟,天民就成故里的祖先了。
天民今兒心境好,讓媳婦炒了雞蛋、青椒啥兒的,幾樣菜,半瓶酒,獨自在屋喝。多少日他都沒這氣順心境了。選人大代表,一聽說天青得五票,正順叔突然走掉了,他身上也雷轟一般暗自抖一下。天青憑啥兒?說到底,就是有了幾個錢!沒想到村人也竟這樣賤。解放幾十年,大小運動他都是故里的蹲點干部,因此才使得程姓人日子總比外村和平安靜。大躍進程村在全縣餓死人最少;文化革命一個國家都亂了,程村沒出過一張大字報;近年,計劃生育,村里仍風平浪靜。眼下,外邊的風沒把村刮亂,倒從自己村里起旋風!這旋風刮走了正順叔,使他壓根醒過來,這就像他幾十年精心養(yǎng)了一棵樹,被天青三斧兩刀砍得傷筋斷骨,他不能不把天青手里的砍刀奪過來。故里有啥不好?過去有啥不好?那碗得重新端回來。他想到了祖先廟!這廟在外人心中也許僅是古房子,而在程族中,不僅是廟,還是人的心。程族一世世、一代代,都是從廟開始領略人世的。修廟!這些日子,他走鄉(xiāng)串縣,終于說通,縣里撥款,鄉(xiāng)里出面,重建二程廟。不要多少日,他就可以帶著全部程家子孫,風風火火,把廟修得一如先前,閣是閣,亭是亭。修起了先祖廟,也就修起了他自個的廟。是要喝酒了。
可他剛滿兩杯酒,不想天青就從門外走進來。
怔一下,天民立馬滿臉堆上笑,極熱情地把天青讓進屋,倒了一杯酒:“會開得咋樣?”
天青坐下,端了酒杯:“我就是來把會上的情況給你說一說?!?
“給我說啥呀……吃菜?!?
“正順叔走了,不給你說給誰說?!?
“村委會嘛……”
“除了你,誰能撥動咱村這盤棋?!碧烨嗾f著,把人大會的前后根梢給天民匯報了一遍。末了,起身給天民倒上一杯酒,像順便似地問,“天民哥,聽說你給政府商量修廟了,咋樣?”
“不咋樣,”天民心里悠閃一下,一眨眼明白了天青的來意,立刻臉上就一副為難神情,“雖然廟是重點保護,可政府沒有錢。”說完,他把菜往天青面前推了推,推得很神秘。
“天民哥,”天青吃著道,“這是先祖廟,咱不能光靠政府,自個不出把力……說不過去?!?
“天青,”天民慢慢說,“我也這樣想……可誰有這力呀?!?
天青默一會:“我倒想了多日修廟的事……”
“這得很大一筆開支哩?!?
“我算過賬……就是料難買。”
“料倒不愁,古建筑公司有熟人……可一個族上的事,不能讓你一人出力呀?!?
“這話生分了,天民哥。”
“認真要修……也得讓你還完汽車貸款再說。”
“貸款已還得不差啥?!?
喝著酒,吃著菜,一來二去,就說好廟由天青主持修,天民幫忙跑跑料。從廟高墻低、布局格式,到柱子顏色、壁上古畫,皆都細細商量一遍。天青走時。天民把他送到大門口,忽然讓媳婦回屋拿出自己的一雙新布鞋,說天青沒人給做鞋,買的不守腳,死活要他把自個布鞋穿一雙。推不下,天青就接了,夾在胳肢窩,對天民兩口恩恩謝謝說了一堆話,走去了。
夕陽已盡,只有幾絲余暉留在村口上。從天民家出來,天青心里的多日煩躁,一掃而光。他極想對著村口的余暉,哼上兩句,想到自個已五十過零,就自嘲地淡然一笑。
回到家,他把天民送的新鞋,順手扔在了床下。
……
修先祖廟,村人樂意幫忙。材料天民聯(lián)系,全是低價的。天青把自個汽車調回來,有貨就拉。立刻廟院里外好大聲勢,鋼筋一堆,水泥一片,紅黃綠的琉璃瓦,皆上了陶彩,垛在日光里。今兒只等天民從古建筑公司拉回最后一趟古磚,料齊就可動工了。
天青結了礦上賬。運輸錢、承包款、加上老家底,他籌計拿出總數(shù)的七成,就可把廟修得清清秀秀。
別人都去運料了。天青獨自站在廟院的一堆水泥上,想到天民這幾天,也跟著他忙得汗流,覺得心里格外順暢。他猜想,天民是萬不得已,才容他主持修廟,村人有力出力,他天民要坐而不動,就會在程姓中失了啥兒,叫村人把他護廟那點功績,一下忘得鳥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