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姑死二十一天了。
“三七”祭那日,小娥用三尺白孝,疊成纏頭巾,在頭上繞一圈,余下的耷在后肩上。后晌日將盡,去給姑做“三七”了。
姑家房是坐北向南,低低的,山草薄薄結(jié)了一層,黑氈似的罩在房上。進(jìn)入上房,小娥見桌上牌位前,放了姑的遺像。姑一輩子沒有照過像,出殯時(shí),兒子也只在棺材前抱個(gè)黃牌位。這像是畫的,額顯寬了些,下巴有些翹,眼角紋稀稀淡淡。姑已四十多了,寨子溝的歲月在她眼角刻下的皺紋,其實(shí)很扎眼。那雙眼,很難說像不像。姑的眼里,終日好似含著不安分,見人就滑滑溜溜轉(zhuǎn),可這像上的,卻僵僵呆呆,含著一層憂愁。這像不像姑??伤谷丝匆谎劬湍芟氲焦茫氲剿@輩子辛苦過活的歲月,想到她半夜三更,跑四十多里山路去會(huì)野男人,想到她被脫了上衣,裸著奶子,被捆在皂角樹上那張木木淡淡的臉。還是像姑的,小娥想,不像怎能看一眼就讓人想到姑。
她走進(jìn)上房時(shí),大表哥秋林在里屋正和一個(gè)男人對坐著。那男人看去將近五十歲,倆人都沉默,仿佛是父子二人同被一場災(zāi)難壓著頭。見小娥進(jìn)來,那男人首先抬起一張極斯文的臉,皮色黃黃的,穿件寨子溝沒人穿過的灰綢短袖衫,身邊放著個(gè)黑亮的硬殼小皮箱,箱里排滿了大小鉛筆、毛筆,還有別的東西。
他是個(gè)畫像的。畫匠。
這活兒好,一天不知能掙多少錢,小娥想,不臟不累,斯斯文文。姑一輩子沒照像,憑別人說著能畫出眼下這樣子,手藝也是不凡的。來前,她想在姑的牌位前點(diǎn)上三炷香,痛痛快快哭一聲??薰靡埠?,哭自己也好,她想哭??蛇@會(huì)兒,她哭不出來,悲哀被姑的畫像和這畫匠生人看掉了。
大表哥看她一眼,沒理她。他只和那生人對坐著,靜默悄息的。
小娥在姑的像前點(diǎn)了一堆紙,磕了三個(gè)頭。她站起來,拍拍膝上的土,想走,卻聽見那生人開口道:“我走吧?!?
秋林沒吭聲,伸長脖子,從窗里看看天。
生人走出里屋來,沒猶豫,竟和小娥一樣兒,在姑的像前點(diǎn)了一堆黃紙,磕了三個(gè)頭,動(dòng)動(dòng)燒盆,等那火盡了,才起身提著小黑箱子走掉了。他的步子不快,落腳輕飄,不像寨子溝的人,起腳落步如油錘般,高抬重砸踢倒山。
他是城里人!
表哥看那人出屋了,是送客。
小娥臉上凝著驚疑,回身看姑的畫像時(shí),冷不丁見燒盆下壓了一疊錢,全是十元票。日光從門框走進(jìn)來,余暉耀眼地紅亮。那輪將盡的紅日,這會(huì)兒顯得格外近,就在亂石盤前的林子里,像掛在梢頭上的一個(gè)紅盤子。十七了,她第一次摸那么厚的一疊錢,心里有些跳。錢在余暉中閃著光,一動(dòng)嘩嘩響。她數(shù)了數(shù),統(tǒng)共一百張。
整整一千塊!
死眼在錢上盯了一會(huì)兒,小娥靈醒過來了,那生人就是姑夜半三更去溝外世界會(huì)的野男人。她情真地看一眼桌上的姑,忽然覺得,姑的這輩子,活得并不苦,死了還有男人來看她,來給她畫張像,燒完金紙箱,留下一千塊錢。而且那男人,不光是城里人,還斯文得啥似的。值得,她想,姑死了也值得。
錢在她手里,一塊磚樣重。眨眼功夫,她不僅諒解了姑,而且還有一絲絲的忌恨在心里,就像有件貴重東西,本該經(jīng)過千辛萬苦才可到手的,本該有比姑長色好、比姑年紀(jì)輕的姑娘去獲得,可那東西偏就輕而易舉被姑得了。那男人不是溝里的男人能比的。老一茬的宰相六伯、財(cái)官七叔沒法比;小一茬的三豹、大林、二虎也同樣沒法比。人家是城里的,靠筆過日子!
姑的眼神極復(fù)雜。
大表哥秋林回來了。
“是誰?”她問。
“請來給娘畫像的,”秋林說道,徑直去掀地上點(diǎn)箔的燒盆,一看,臉白了,起身拿眼刺著表妹子。
“找啥?”
“你拿了!”
“啥?”
“錢?”
“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人是誰?!毙《疬诌肿欤焓职彦X扔給大表哥,“啥畫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