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客是殯喪婚娶中的幫忙打雜人。諸如招待客人,燒紙遞香,攙扶孝子,收拾桌面,端菜添酒,擔水掃地,洗鍋涮碗;代婚娶主家收拾洞房,搬運陪送嫁妝,招待賀賓,安桌讓座,次日回門引婿,祭祖行禮,拜見岳家親輩,如此等等,七七八八,都是知客的活兒。做一次知客,不僅有幾天的好酒好菜,而東京紅白事,向來有“捎包”習俗。為了酬謝知客幫忙辛勞,一般是白事贈送單數(shù)禮品,紅事贈送雙數(shù)禮品。禮品也大都是吃食蒸饃油貨和紙封制錢。為了肚子,我魯耀也少不掉四處打聽誰家死人,誰家娶媳,偌大個東京城,紅事白事總不間斷。
遇了白事,走過去,首先在死人靈前磕三個響頭,燒一撮紙,然后找到主人。
“家里缺幫手吧?”
主人怔一下:“不缺?!?
“孝子總缺吧,你把我當成兒子孫子都行的?!?
主人只好說:“你去問總管,他那兒有事干。”
遇了紅事,先在主家門口點放一掛百響小鞭,然后進去說:“我賀喜來了。”
賀喜自然讓主家高興。
“你去問總管哪兒缺人手?”主人說著,遞給一個蒸饃,于是魯耀他就成了喜知客。
知客做得久了,程序熟了起來,慢慢辦事就越發(fā)干練,殷勤周到,開始有小戶人家請他做總管。他也能處處為主人著想,籌辦筵席,購買肉菜,封禮收禮,都十分節(jié)省,一時間竟成了東京城的紅白人物,連高門大戶遇事也得請他操勞。
說這年夏天,多雨,東京城像煮在鍋里的豬雜碎,到處都稀稀水水,日頭一出來,滿城街巷都是反照的光團兒。西城有條胡同叫豆芽胡同,其狀也如豆芽一般,胡同口窄小得僅能走進一輛手推車,里邊細長,深處稍稍一拐,展出一片地面,亮出一個闊大門樓,這就是豆芽街上的“豆”,戶主是在書店街經營土雜貨物的“恒大雜貨店”的老板,姓程,人稱程掌柜。程掌柜的兒子二十早過,定于初三婚娶寺后街一位女子,可因本月天氣連陰,雨水勤注,豆芽街地勢太低,積水多,陰氣大,于喜不利,就把“好期”推后三天,改為初六。怕初六胡同路面不干,又專門推來一車沙土,在胡同口的豆芽尖上堆起一個小壩,以防主街上的雨水再往里灌。到了初五這天,街上還存著積水,胡同里卻干了路面。
這當口,他來了。
“程掌柜?!?
“有事?今天恒大貨店不開業(yè)?!?
“賀喜賀喜!我姓魯名耀,明兒來給你老打打雜,做做下手咋樣?”
程掌柜是個講究人,看看他長袍上的一身臟污,說:“謝謝了,我人手齊全?!?
“真的?”
“真的。”
站一會兒,他猛一轉身,走了。
初五夜,程家好不熱鬧忙乎,一個豆芽胡同進進出出,塞滿已來幫忙的喜知客。拉桌搬椅,砌灶蒸饃,動刀切菜,叮叮當當,吆七喝八,人手其實極缺。
他站在豆芽梢兒上,望著那一派景致,呆了大半天,摔出了一句話:
“奶奶的程掌柜,看你讓不讓老爺當知客!”
說畢罵完,就隱進樹影里。
三更時分,知客散盡了。五更時分,程掌柜睡不著,起床推門一看,可了不得,長長的一條豆芽胡同,滿是積水,腿膝蓋兒深!在清清的月光下,明明亮亮,堆在門樓下的桌椅板凳,船樣在水面游動。連夜蒸下的一簸籮白饃,泡在水里成了白漿。程掌柜心里忽悠一下,腿一軟,差點倒下去。他嘩嘩趟著積水,到胡同口一看,那沙土小壩被人掘開了,滿街雨水都灌進了胡同。日頭一出,新媳婦的花轎就要抬過來,程掌柜急壞了。知客們都不在,只好找來鐵鍬,堵住壩口,親自用桶往外倒水。嘩啦──嘩啦──沒幾下,已累得腰酸背疼,腳下又冷得寒顫,便“娘”地叫一聲,直起腰,道:“我得罪你們誰了呀!”
這當兒,從街頭晃過來一個人,走路一搖一搖,在水色的月光里,像豎漂的一截黑木頭。他搖到胡同口時站住了。
“程掌柜,一早就忙呀?!边@人就是魯耀。
掌柜嘆了一口氣:“人心都叫狗吃了?!?
“看你老年紀這么大,怎能干了這活兒?”魯耀說著,將長袍往腰間一挽,脫掉鞋子,跳進水里,操起水桶,嘩嘩就倒起水來。瘦身子一彎一直,一提一桶,比掌柜的手兒快了許多。
到天將亮時分,月落了,僅余幾粒星星在城上空閃著,街面朦朦朧朧,國槐的影子都融進了黑色里。豆芽胡同的水也基本完了,魯耀丟下水桶,扶腰站起來,朝身邊的主人看了看,笑一下。
“不誤你家娶媳婦吧程掌柜?”
“我不虧待你?!背陶乒裾f著,回身在門樓下取來一兜蒸饃,遞給他,“晾干就能吃?!?
看那饃都是經過水泡的,魯耀沒有接。
“飯時我和知客們一道吃……”
掌柜說:“我家知客人夠了?!?
把眼吊起來,魯耀將桶扔到墻根下。
“程掌柜,東京的紅白事,還沒有誰家不請我魯耀去充知客的。”
程掌柜很坦然地笑一下。
“下次吧,我家二少明年娶?!?
他轉過半邊身。
“那我就走了?!?
“多謝你幫忙……”
走了半步,他停下來。
“真走了……”
掌柜朝豆芽胡同里轉過身。
“不遠送?!?
再沒說啥,他從程掌柜手里奪下那一兜水泡蒸饃,三腳兩步就出了胡同口,朝著鼓樓大街走去。
東天已經透紅,日頭露出半張臉。東京城干干凈凈,樹在紅光里微微搖著,葉子嫩得滴水,房屋樓店都洗得了無纖塵。豆芽胡同口的兩側,大紅“喜”字已經貼了出來,極為醒目招人。就這時候,忽然來了兩個討飯花子,一人手舉托盤,上擺米糕、芝麻條、燒餅、油餅各一個,為四色禮品,一人手拿瀏陽產的百響小鞭一掛,到胡同口“砰啪”一放,大聲叫著“賀喜賀喜!”朝程家門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