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一飄一飄的雪花兒。
天冷得很,空氣都不流動了,凝住了,像空氣結(jié)成了冰絲兒。人走著,能聽到撞斷冰絲那嘎喳嘎喳的響,脆極了,也細(xì)微極了,和雪花裂開的聲響一模一樣。
村里人都從田里回家了。鋤小麥的扛著鋤,施冬肥的挑著筐兒或是糞罐兒。去山上開墾荒地的,原是趕著老牛,扛著新犁,計劃著一冬墾下二畝野荒地,種上紅果樹,來年紅果成了酸楂,不知要多多少收入哩,可遇了這雪天,也都扔了新犁,趕著老?;卮辶?。山脈上靜得很,只剩下落雪的聲音,唧唧嘩嘩,漫天飛舞的雞毛樣在空中響動著。
奴兒沒有回村里,她還在雪田里割冬草。村人們都在日子里忙忙碌碌地奔,各家新起的瓦房、樓房和蘑菇一樣多,使一個村落都布滿了新磚新瓦的硫磺味。她不喜歡那污濁濁的硫磺味,刺鼻子,還沒有冬小麥里施的肥味香。糞味里有一種干草味,還有小麥苗那青洌洌的水汽味。可是硫磺味就是硫磺味,再沒有別的味道了。奴兒喜歡冬天里的干草味。日頭照曬著,冬干草的味道暖暖的,在日光下?lián)]發(fā)時,有些亮,呈著灰白色,像蒸汽在山坡上緩緩慢慢地流。陰天里,冬干草潮潮的,它的氣味濕濕潤潤,呈著暗灰色,霧一樣,在山坡上滯滯重重,不是流,和擱在坡地上一模一樣,又沉悶,又黏稠,腳都踢不散,鐮也割不斷,可是奴兒聞著那氣味,和渴極時聞著水氣樣。
奴兒是太愛聞這冬草的氣息了。她好像就是為這氣息來到這世上的,才上學(xué)、讀書,待到明諳世事了,又輟學(xué)回到了家,開始割著冬干草賣錢喂牛了。爹殘了,腰像樹枝樣在挑擔(dān)中一折扭,就癱在床上了。妹還小,才八歲。娘呢,要種地、洗衣、燒飯、侍奉爹,原是一個水靈的人,幾年間,就累得枯干了,頭發(fā)也有些花白了。好在,奴兒長大了,十二歲,明諳世事了。好在,遠(yuǎn)門的舅舅柳森家里養(yǎng)了一群牛,十幾頭,每年冬天都缺草,奴兒正好可以割草賣給舅舅家,待那一茬牛長成犍牛了,趕到集上賣掉了,奴兒就可以拿到草錢了。
舅舅家是養(yǎng)小牛,賣大牛,把日子過得殷實起來的。
奴兒是靠割草賣錢幫著家里的。因為奴兒的娘是柳森家里的同門姐,柳森才只收奴兒割的草,不讓別人家的孩娃去割草。割草、喂牛、賣錢,這是奴兒的功課和學(xué)業(yè)。因為冬草輕,干蓬蓬一竹籃子也才二十幾斤重,所以奴兒給自己的任務(wù)是上午一竹籃,下午一竹籃,每天統(tǒng)共要割兩大籃子五十斤。和考試一樣,每割一斤她按著二分算,五十斤就是一百分,四十斤就是八十分,五十多斤了,就是考試的卷子上有了附加題,使她一下得了一百多分兒。讀書時奴兒不是班里最好的學(xué)生,每次考試都是八十幾分或者九十分,很少有滿分??墒乾F(xiàn)在奴兒是最好的學(xué)生了,每天都割五十多斤冬干草,天天不光得滿分,還得附加題的分。每次滿分或超了滿分時,奴兒就在村后的一個樹洞里,放一枚鵝卵石,過不了滿分時,就在另一個樹洞里放上一塊碎瓦片。眼下,冬天剛過一半兒,放鵝卵石的樹洞都已經(jīng)快滿了,放瓦片的樹洞還沒有蓋住洞底兒。
雪是越下越大哩,漫山遍野都茫茫白白了,像整個世界除了刺眼的白,再也沒有第二種顏色哩。似乎連冬干草的香味也全是白色的哩。山梁上沒有一個人,路邊的槐樹上,枝兒和杈,都掛了一串一串虛花花的白顏色。山坡上,田地里,轉(zhuǎn)眼間都被白雪覆蓋了,分不出哪是田野、哪是田道了。山坡上的冬干草,在雪地里有的撐著腰身子,有的被雪一壓,就和奴兒爹的腰樣彎折了,伏在地上了。冬草的氣味,昨兒天還是熱暖暖的香,半灰半黃地從她的鐮下飄出來,像螞蚱蝴蝶樣在山坡上跳著或飛著??山裉欤宦溲?,那香味就沉沉重重了,躲在地面不肯飛將起來了,好像濕了翅膀的蜻蜓樣,只是溜著地兒打撲棱。
雪是越下越大哩。奴兒已經(jīng)不在坡面上割草了。她從坡面下到了坡底兒,去溝里避雪背風(fēng)的崖下尋草割。坡面上的干草在雪地里不光和雪一樣白,還被雪的潮潤浸泡著,草稈柔韌哩,鐮刀下去像割在皮條上,割一把要用兩把的力。而且呢,冬干草的氣味里也沒有了往日的暖,變得寡薄寒淡,像一股白水從面前流過去,使奴兒不把臉趴在地面上,就聞不到那灰白灰黃的草香味??傻竭@溝底的崖下來,因為懸崖?lián)趿孙w雪,那冬干草雖然有些潤,可它還是冬干草,腳踢上去有干嘩嘩地響;一鐮割下去,草香味就會噴泉樣冒出來。白塔草的香味是瓦灰色,冒出來時呈著絲線狀。老衰草的香味是云白色,冒出時又寬又長又結(jié)實,和新麥搟的面條樣。狗尾巴草的香味是淡青色,冒出來后有時是一團,有時是一線,扯扯連連,就像滿地滾的線團兒。奴兒是能用她的鼻子看見草香的,如眼睛看見樹和草一樣??匆娏瞬菹悖谋亲泳皖澪∥〉貏?。那動別人看不見,只有她能覺出來,就像在這冬季里,她用力捏一會兒手,就能摸出她手心的一層薄潤,是陰天的潮氣,還是晴天到來前的霧一樣。
在所有的草香里,奴兒最最偏愛的是車輪菊的絳紅色的香。她就是在山坡上聞到了如絲線一般絳色的菊香味,才挎上竹籃從坡上下到溝底的。繞了好遠(yuǎn)的道兒才到溝底的。這條溝她以前好像來過了,又好像沒來過,有些生,也有些熟。把竹籃擱在溝口的一個避風(fēng)避雪處,奴兒站在溝口朝溝里望了望,她看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白胡同。在這胡同口,風(fēng)斜剌剌的吹出來,雪花如白沙粒樣急速地打在她臉上,還像麥場上揚起落下的麥粒樣,有一股絳紅的香味夾在風(fēng)雪里。奴兒看見了那紅色帶了潮氣的干香味,時濃時淡,時有時無,有時如一片紅日里的云,沒了像是散在半空的風(fēng),可你只要在有時盯緊那香味,即使看不見了那香味,也還是能聞出有一絲粉色的菊腥的氣息,在半空里躲躲閃閃,走來跑去,和奴兒捉迷藏樣時隱時現(xiàn)著。
不過奴兒最終還是用鼻子捕捉到粉色的菊干草的氣味了。她把竹籃放在那兒,一會兒就捕捉到了那氣味。原來那味道不光被風(fēng)吹得歪歪仄仄,還被落雪壓到了地面上。她捕捉那些氣味已經(jīng)很有些經(jīng)驗了,一般捕捉不到時,她就站到風(fēng)口上,或者,找一塊高處立到半空里??墒?,今兒天,在正風(fēng)口她沒有找到那干菊味。立到一塊崖石上也沒有捉到那味道。到末了,她在溝口把腰彎在了地面上,讓雪落到她的背上、后脖和翹起的穿了藍(lán)花布的屁股上,靜靜地聽一會兒、看一會兒,用手動了動她那又冷又紅的鼻尖兒,就聞到絳紅的干菊味了。原來干菊的香味被雪花的水汽沖淡了,變成了薄淡一絲氣霧,在地上溜著她的腳脖跑掉了。
眼下,逮住了那味道,她就弓著她的小腰,沿著霧樣的干菊草的香味往溝里走過去。
真是的,怪得沒法兒說。柳森家里的十幾頭牛,只有那叫金黃的最愛吃這干菊草。金黃是奴兒給那頭最小的犍兒牛起的名,就像爹娘生下她,說叫她奴兒吧,就叫她奴兒了。奴兒望著它,想就叫它金黃吧,就叫它金黃了。金黃還不到一周歲,身上的毛又金又黃,一根是一根。金黃就金黃吧,偏偏它的鼻子周圍都是純白色,雪一樣,這一襯一比較,黃的更加金黃了,白的更加雪白了,使金黃這頭小犍牛,顯得又活潑,又鬼氣,像舞臺上涂了白鼻子的善良、可愛的丑角一模樣。奴兒太喜歡金黃了,對它像弟弟一模樣。農(nóng)歷十月初一那天是鬼節(jié),大人們怕孩娃的魂兒撞上鬼,都要在孩娃的腰上、脖里拴上一塊大紅布,在那布上用筆畫上一棵小桃樹,或不畫桃樹,只寫一個桃字兒。這一天,娘把畫著桃樹的紅布拴在奴兒的腰上了,奴兒卻偷偷把紅布解下來,又偷偷用一根細(xì)紅線,系在金黃的脖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