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六十的父親,這時忽然停住左右晃動的肩膀,望著兒子,就像望一個問路的生人。
父親說,你說啥兒?
兒子說,用不用我給你揉肩哩?
父親說,不用。
然后,一片靜里,黃昏那最后的日色有些發(fā)紅,從院墻上翻過來,落在他們父子中間,就像一層薄綢鋪在他們的面前。母親往筷簍里插筷子的聲音,像一個老人的拐杖不斷地搗在石板地上。這當兒,為了破了靜寂,兒子又叫了一聲爹,父親卻又同時叫了一聲大平。于是,父子倆有些尷尬地互相望著。
父親說,有事你就說吧。
兒子說,也沒啥事兒。
父親瞟了一眼兒子,把目光投到別處,說我今天遇到一件怪事。說獨個兒在田里鋤地,四下里空空蕩蕩,除了我沒有一個人影,可忽然聽到一個人對我說,明兒天讓你孩娃往東去吧。那聲音很大,有點像你爺?shù)穆曇簦赡銧斔懒藥资炅?,他哪還會說話哩?父親說,我覺得蹊蹺,就四處找著,卻看見一條野狗,滿背都是爛肉,面前放著一根骨頭。說我看著那狗,那狗也在癡怔地看我,待我把頭扭到一邊去時,又聽到你爺?shù)穆曇?,說讓大平明兒天往東去吧。我就又順著聲音把頭扭了回來,看見那狗低頭咬著骨頭,晃晃悠悠往東去了。
父親說,大平,你說這事怪嗎?
兒子說,爹,那我明天就往東去吧。
大平?jīng)]有背太多的行李,一雙鞋子,兩件換洗的衣裳和一些油烙的干糧,全都裝在一個機織的帆布袋里,也就在天亮時分出門上路去了。
往東走,并不是一個他沒有去過的地方。那是一條黃土馬路,在山脈上岡高溝低,見物有形,宛若浮飄在山頂?shù)膶拰挸ǔǖ囊黄ネ敛?。沿著那路行走,四十幾里后不僅可以見到一個鎮(zhèn)子,而且穿鎮(zhèn)而過,再走二十里,也就到了縣城。那鎮(zhèn)子叫程鎮(zhèn),因為鎮(zhèn)上姓程的人多,還出過名人程頤、程顥兄弟,因此也叫頤顥鎮(zhèn)了。大平不知去過多少次了那鎮(zhèn)子,少年時隨父親到那鎮(zhèn)上趕集;成年后到那鎮(zhèn)上賣物、購貨。有時去是步行;有時是搭人家的牛車、馬車。眼下,嶺上馬路拓得寬了,拖拉機和從山外進來拉木料、運山貨的卡車也就多了。趕集時,偶爾還能搭上汽車或者拖拉機呢。
搭上了汽車或者拖拉機,那就快得多了,四十幾里的路程,也就一會兒工夫。可惜這樣的機會不多。路上行人稠密,司機們并不愿人們搭車。不愿人們搭車,車來了人們還是要站在路邊招手攔車,車停了,少不了千恩萬謝,車若不停,揚著灰塵傲然而去,就站在那兒罵司機幾聲祖宗八代,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去。
日頭已經(jīng)從東山升起,悠悠地翻過幾道山梁,來到了大平的頭頂。仲春的小麥,已經(jīng)高過了筷子,齊齊地長在路的兩邊。說不上長勢好壞,但低洼處保墑,總比高臺田地里的小麥濃黑一些??諝庵袕浡采男任叮窈舆吜鲃又还伤?。他就從那兒往東走著,沿著路邊,不急不慢,見有牛車從他身后叮當著趕來,便往路的中央侵侵,揚著右手叫道——
搭搭你的車吧?
坐在車前的把勢愛理不理,裝著沒有聽見。
他又往路的中央擠侵一下,這時車就到了眼前,仿佛要軋著他的腳面過去。他看見那趕車的人長他十歲以上,又叫大叔,搭搭你的車吧?
趕車的睜開瞇瞪著的眼睛。
你去哪兒?
——往東。
——東的哪兒?
——一直往東。
——前邊一點,我就往南拐了。
他就看著那牛車叮叮當當往前去了,像日子里的一堆草糞往田里移著。
又走一會兒,來了一輛馬車,他依然立在路邊,大聲叫著,叔呀,搭搭你的車吧?
趕車的人從睡夢中抬起頭來,揚著一撮山羊胡子。
——我是你叔嗎?
——是伯哩。哎,大伯,搭搭你的車吧?
——往哪兒?
——東。
——東的哪里?
——一直往東。
——一直往東?可到前邊我就往北拐了。
又來了一輛拖拉機,咚咚通通的聲音把空氣震得推推搡搡,像散戲時擠出戲場的人流。這一會兒他決計要搭上這輛黑煙直冒的機車,竟然站到了路的中央,待那拖拉機從一面坡下慢慢爬上來時,他把雙手在空中交叉著搖來擺去。他看見那開拖拉機的是個小伙,身后拖車上碼滿青磚,于是就嘶著嗓子喚叫——兄弟——兄弟——
拖拉機停了下來。
——你去哪兒?
——東邊。
——遠嗎?
——不遠。
——不遠就慢慢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