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說后來那長工就一輩子獨自過著了,那三媳婦和民兵生了一個娃,那孩娃長大就到城里工作了。
再后哩?
再后來房檐下的一吊玉蜀黍剝完了,人家就笑了,說那孩娃在城里工作了,成家了,也就生了你。接下來,人家就把我送出家門了,我就知道奶奶原是地主家的三媳婦。李莊就是那長工。爺爺就是去給解放軍送了一籠饃的人。我真是要感謝爺爺哩。爺爺去送了一籠饃,就能娶上我的奶奶。要沒有那籠饃,說不定奶奶就嫁給那個長工了,那就沒有我的父親了。沒有父親也就沒有了我。
我真要感謝爺爺哩。
還要感謝那籠饃。
那一夜,夜深得有如一眼井,玉蜀黍剝完了,故事講完了,我從人家家里走出來,夜又像一攤即將凍住的稀泥樣,黏黏硬硬,彌漫著酷冷的土腥味。我聽見了誰家門口倒出的臟水結(jié)冰時那細碎的咔嘣聲,還聽見迎面走來找我回家的爺爺?shù)哪_步聲。我想問,那一夜爺爺給人家送了多少饃?是黑饃、白饃,還是花卷兒?還要問奶奶是不是年輕時漂亮得沒法兒說?不漂亮她咋能去做地主家的三媳婦?還有那地主家里現(xiàn)今兒咋樣了;要活著那地主該有九十九歲吧?可我瞌睡了,一見爺爺拉著我的胳膊我就睡著了。真不該,我竟睡著了。
待我一覺醒來時,李莊就給凍死了。多冷的天,埋李莊時,墳前擺的明明是剛從鍋里撈出來的熱燉雞,可轉(zhuǎn)眼那雞就不冒熱氣了,成了冰坨了。好像是因為天冷才慌慌張張地把他埋掉的。他沒有兒娃,也沒有人哭,入殮蓋棺時,只有我爺爺領(lǐng)著幾個村人把他從草鋪抬進了棺材里。爺爺說,李莊兄弟,你先走吧,活著我沒有做過對不住你的事,死了我也不會做對不住你的事。
說走吧你,說你一走,人心就靜了。
幾個人把李莊抬出村落埋掉了。沒有響器,也沒有鞭炮,抬出村子時僅有一副棺材,沒有紙扎裝飾,沒有白孝哭聲,就像從村里抬出一段木頭樣,連看的人也都覺得沒趣了,在自己門口袖著手,跺跺腳,又回家里了。
酷冷的天??崂?,又不肯落下一場雪,連門口的桐樹也給凍得干枯了。
李莊死了,奶奶就病了。
也像是因為李莊死了,奶奶才因此生病的。奶奶不肯吃飯,就愛喝些湯水。湯湯與水水,她能喝一碗,干干硬硬的,吃一口她就說她的胸口疼。她說她吃的東西全都擱在胸口那兒了,像船旱在了岸上一樣不流不動的。爺爺說你去城里醫(yī)院看看呀,娃在城里方便哩,奶奶說,沒啥看,又沒病。奶奶總是說她胸口疼,讓她去看病時她又終是要說她沒病。
爺爺就去給她抓了中藥熬。
熬著熬著酷冷的冬天就熬將過去了。
春天來了,奶奶家的窗臺下堆了一筐中藥渣,那中藥渣中有地黃、白草、橘皮、山芋肉,還有龜甲、生地根、地丁和甘草。滿院落是噴香香的中藥味。我從門外跑回那幾分大的院落里,只要看見那窗臺下有著淺淺的白蒸氣,就要去那藥渣堆里尋那甘草片。甘草片兒原是金黃色,經(jīng)了藥鍋變成深紅了。雖然那藥鍋又給它添了深苦的味,可細嚼還是能嚼出一股甜味來。
我便總是去那藥渣中尋找甘草。這當兒,爺爺就來了,他準會從口袋中摸出幾片沒有丟進藥鍋的甘草片兒塞進我嘴里。可是春天時,我在那藥渣堆中刨著刨著,就刨出了一棵小樹苗,嫩黃的葉,樹脖兒像筷子一般粗,葉上有層茸茸的毛。
是棵香椿樹。
我就不讓爺爺再往那兒倒那蒸氣騰騰的藥渣了。
爺爺說,也不用再倒了。
我說不熬了?
爺爺說你奶奶說她死了也不再喝藥了。
奶奶就不再喝藥了。一春天她都在院落的日頭地里曬暖兒,又瘦又黃的臉上沒有一絲血氣兒,可一吃飯她就說她的胸口疼。不吃飯她就一日接續(xù)一日地瘦下去,連頭發(fā)也都瘦枯成了山坡上的干白草。有一天,她在那山墻下面曬暖兒,我在她對面盯著她的臉。我看見她蠟黃的臉色下面有一層青紫色,如青紫的底布上面又涂了一層黃亮的漆。黃亮又終是掩蓋不住青紫的。青紫就從黃亮下面透著出來了。透出來就把奶奶顯得又老又丑了。
我說,奶奶,你年輕時候漂亮嗎?
奶奶說漂亮有啥用?再漂亮也不如沒有病。
我說不漂亮那地主他會娶你嗎?爺爺和李莊會一同兒喜歡你嗎?
奶奶的臉就呼地一下成了青白色。猛然間就變成青白色。她看著我,睡了一冬的眼里有些白茫茫的光,扶在椅子上的手像捏住了一棵棗刺樣哆嗦一下子,想要說啥兒,卻啥兒也沒說,把嘴唇往落了牙齒的牙床里邊癟了癟,然后她就扶著墻根離了日頭地,回屋躺著了。她說她渾身沒有力氣了,要回屋躺著了。她就回屋躺著了。
可是,奶奶并沒有真的回屋躺下去。她躺了一會兒又從屋里走掉了,一直到日頭落山,才顫顫著腳步從村外走回來。從田里回來的爺爺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爺爺給我做的是油烙饃,給奶奶燒了一碗有湯有水的稀面條。面條筋細,是拿面去村頭換的最細的機器面,還在面條里用滾油澆了蔥花和青菜,使那碗面條清清白白,有色有味,讓人看了肚子就會嚕嚕呼呼地響。
可是奶奶沒有吃。奶奶在天色落黑時分從外面回來就躺到床上睡去了。
爺爺吃了飯,洗了鍋,喂了豬,關(guān)了雞窩門,在門外坐著吸了一袋煙。月亮升將上來了,去鎮(zhèn)街上賣菜、賣蒜、賣檁木和雞蛋的村人都踩著月光回村了。他們一路走著,一路算計著賠賺,賺了的樂樂呵呵,賠了的唉聲嘆氣??蔁o論賠賺,他們一到自家門前就把賠賺忘卻了。肚餓了,到自家門前他們不走了,不往自家門院內(nèi)里踏進去了。他們把買賣的家什丟在一邊,蹲在自家門前的一塊石頭上,或坐在自家的一只鞋子上,等著自家的孩娃把飯敬送到他們手里邊。
湯來了。饃來了。孩娃、女兒們炒的青菜、拌的瓜絲就擺在他脫了鞋的腳面前。接下來,一條胡同就是他們山呼海嘯的吃飯聲響了。
爺爺是聽到這吃飯的聲響突然從門口跑著回家的。爺爺從地上起身時地上旋起了一股風(fēng)。爺爺回家就把擺在奶奶床邊桌上的那碗面條摔在地上了。碗碎了。湯面條也沒有湯水了,湯水都讓面條吸干了。吸干了水的面條坨在一塊兒,在地上如被摔裂開的一個涼粉團。
我不知道爺爺為啥聽到了別人吃飯的聲響就要回家去摔碗,不知奶奶為啥兒見了爺爺摔碗會嚇成那樣子。她從床上坐起來,臉上的青紫丁丁點點不見了,蠟黃也少了,留下最多的是蒼白。她已經(jīng)很老了,六十四歲像了七十四歲哩,像了八十四歲哩;臉瘦得沒有一絲兒肉,一張臉就像一張隨意掛著、扔著的生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