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爺爺、奶奶的愛情(3)

閻連科文集:黑豬毛白豬毛 作者:閻連科


團(tuán)在床頭上,用毯子蓋著腳,她像做了天大的錯事,犯了天條般的罪錯樣,渾身哆嗦著,拿眼偷偷地瞟著爺爺?shù)哪?,說我就去他的墳上坐了一會兒,坐了一會兒也沒人看見呀。

爺爺不說話,盯著地上的碎碗。

奶奶看爺爺不說話,又說娃他爹,我真是就在那兒坐了一會兒,連一張紙都沒燒,連個頭都沒磕,不信你去問問誰。

爺爺還是不說話,用腳朝地上的碗碴猛地一踢他就走掉了,出去了,像真出門去找人問問一樣兒。

到了半夜里,半夜里總是人靜夜深,除了蛐蟲兒的叫聲,其余連一點聲息也沒有。月亮走到山的那邊了,暗淡下來時,星星卻又稠密著。你要不睡覺,你要離開村落站到田頭或老山野里,你就能聽到月亮要落時,星星稠密時,它們一去一來的嘰喳聲。這一天的夜半我就聽到了。我聽到月亮說我去了,星星說我來了。它們像在交接一樣把我吵醒了。吵醒了,我就看見爺爺睡到我的腳那頭,面朝里,呼吸聲又粗又重,噴到床里的墻上還又拐回來,然后,那呼吸就消沒在了半夜有些冷涼的空氣里。爺爺沒有真睡著,奶奶在床下跪著哩,也跪在床的那頭里,好像有事要求爺爺,她就那么像一團(tuán)棉花軟軟綿綿地跪在床前了。

先前,爺爺和奶奶是睡在一張床上的,可不知啥兒時候他們分開了。他們一個人占著一個屋,一張床,說人老了,分開睡總舒展哩。我來了,就睡在南屋爺爺?shù)哪_頭上。有時也睡到北屋奶奶的腳頭上。更多的時候是睡在南屋爺爺?shù)哪_頭上。和爺爺睡的時候,他會給我講村里的許多新鮮事,那事兒其實是陳芝麻爛糠哩,可我聽來就新鮮得水水淋淋的。奶奶不給我講,奶奶只有無端的嘆氣聲,連睡著了,翻個身,她也會悠長悠長地嘆口氣。好像嘆口氣她就舒服了。

我一向沒有聽到過爺爺?shù)膰@氣聲。

然這一夜,星光、月光混合著從窗口流進(jìn)來,爺爺住的南屋清清明明里,奶奶跪在床下面,爺爺躺著背對著奶奶的臉,聽到蛐蛐的叫聲,疲累得如風(fēng)中飄動的一根細(xì)絲,爺爺嘆了一口氣。

爺爺?shù)膰@氣不像奶奶的嘆氣那么柔細(xì)長長的。爺爺?shù)膰@氣聲又粗又啞,聲音里分出許多杈,像一根樹枝突然從樹上落將下來了,灰灰的,渾渾濁濁,剛讓你聽明白那是嘆氣,不是呼吸時,他的嘆氣就完了。

嘆完氣爺爺就翻身仰躺著,對著暗黑黑的房頂說,睡去吧,啥也不說啦。

奶奶抬起了頭,問那事哩?

爺爺說答應(yīng)你,睡去吧,雞都快叫了。

奶奶就在床下木呆一會兒,像沒有聽明白爺爺說了啥,或是聽明清了不敢相信樣,愣怔一會兒,突然朝爺爺磕了一個頭,又磕了一個頭??牧巳齻€頭,奶奶就扶著桌腿起來朝北屋走去了。奶奶的腳步聲不再像先前一樣虛虛飄飄的,而是有了許多力,每走一步都如不算太粗,也不算太長的木樁落在腳地上。

連蛐蟲兒的叫聲,都被奶奶突然有力了的腳步驚得啞然了。

來日,爺爺燒好了一早兒的飯,讓我去北屋叫奶奶起床吃飯時,我連叫幾聲奶奶沒有回應(yīng)我。

奶奶就這樣謝世了。

奶奶死前心滿意足。她穿好了她自己給自己準(zhǔn)備的壽衣,臉上有許多容光,仰躺著,雙手順在身子兩側(cè),嘴角還微微地掛了一些笑。先前她臉上總是又黃又青的,可這一次,她臉上竟些些微微地掛了一層潤潤的笑。她死了就如沉在了一個很深的夢里走不出來樣,那安詳?shù)男Ρ阌谰糜谰玫貟煸谀樕狭恕?

爺爺呢,好像料知奶奶要在這天下世離去樣,他如往日地給奶奶盛好飯,端到奶奶的北屋里,也像我一樣,聲音由小到大地叫了幾下,不見回應(yīng),用手從奶奶的脖子下邊掀開被子角,看見奶奶是穿著黑綢花邊的壽衣躺在被窩的,他端著飯碗的手在半空搖一下。然后,然后他就不搖了。如想起了一件啥兒事情樣,把飯碗擱在桌角上,又把被子給奶奶原封原樣地蓋遮好,自己就倚著奶奶的水曲柳木的床腿點了一袋煙。

爺爺那袋煙裝得滿滿脹脹的,煙葉都從黃銅煙鍋溢往腳地了,可沒有幾口他就把它吸完了。

吸完了煙,便該張羅奶奶的后事了。已經(jīng)是仲春,窗臺下從那筐藥渣中長出來的香椿樹已經(jīng)高過窗臺了。幾只麻雀落上去它也都能擎動了。有時落在窗臺上的喜鵲、烏鴉會突然跳到它的一根枝杈上,它也竟是搖擺幾下就又穩(wěn)下了。香椿樹已經(jīng)有了指頭那么粗,葉子油亮,樹干也油亮,從它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混濁淡淡的麻油味,也是油亮的。也許那是棉花油的味。要到吃它的時候才能品出一股芝麻油的味。去給奶奶操辦后事的人一到院落里,都要望著那棵香椿咂咂嘴,說些啥;或者不說一句羨慕的話,就是涎水汪汪地咂咂嘴。

爺爺就是坐在那棵香椿樹前吩咐奶奶的后事的。

主持操辦奶奶后事的是一個村干部。村干部一般不會去誰家主持操辦紅白事,只有紅白事間的酒席請了他,他才會去坐到酒席桌的正上方。他已經(jīng)四十幾歲了,很有威風(fēng)了,可在我爺面前還是畢恭畢敬的,像求請爺爺樣,說天下哪有這樣的理,哪有母親死了,不讓孩娃和媳婦回來的;哪有不讓孩娃、媳婦知道的;你可真是糊涂透頂了,糊涂成一盆漿糊了。

爺爺坐在那兒吸著煙,這一口沒有吸透就又吸了那一口,上一口沒從嘴里吐完,下一口便又吱吱吱地進(jìn)了他嘴里。他的臉是一種鐵青色,硬得如各家門口的石頭板,不看村干部,只盯著他那吸紅了的煙鍋兒,顛來倒去就是那么軟軟硬硬的話。

村干部說,咋辦?

爺爺說,就那樣辦了嘛。

村干部說,我說啥也得派人到城里說一聲。

爺爺說,你說一聲我就不活了,讓孩娃和媳婦回來把他爹他娘一塊葬了吧。

村干部說,你糊涂啦。

爺爺說,我心里清明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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