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虞以降，國家統(tǒng)一，政治組織，漸臻完備。于是立國行政，始有確定之方針。其方針大抵因時(shí)之需要而定，救弊補(bǔ)偏，必有所尚。時(shí)移勢(shì)異，偏弊不同，則所尚亦因之而異。其時(shí)無所謂政綱政策，故但名之曰道、曰尚。虞、夏、商、周所尚之道，詳于《禮記·表記》：

子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yuǎn)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后威，先賞而后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yuǎn)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

夏道未瀆辭，不求備，不大望于民，民未厭其親。殷人未瀆禮，而求備于民。周人強(qiáng)民，未瀆神，而賞爵刑罰窮矣。

虞夏之道，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勝其敝。

虞夏之質(zhì)，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zhì)。殷周之質(zhì)，不勝其文。

后世雖有作者，虞帝弗可及也已矣。君天下，生無私，死不厚其子。子民如父母，有■怛之愛，有忠利之教。親而尊，安而敬，威而愛，富而有禮，惠而能散。其君子尊仁畏義，恥費(fèi)輕實(shí)，忠而不犯。義而順，文而靜，寬而有辨。

據(jù)此，是一代有一代所尚之道，其道各有所敝。而夏道近于虞。故虞、夏往往連言。后世遂只稱夏、商、周三教而不稱虞。

《說苑·修文篇》：“夏后氏教以忠，而君子忠矣；小人之失野，救野莫如敬，故殷人教以敬，而君子敬矣；小人之失鬼，救鬼莫如文，故周人教以文，而君子文矣；小人之失薄，救薄莫如忠。”

《白虎通義》：“王者設(shè)三教者何？承衰救弊，欲民反正道也。三正之有失，故立三教以相指受。夏人之王教以忠，其失野，救野之失莫如敬。殷人之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之失莫如文。周人之王教以文，其失薄，救薄之失莫如忠。三教改易自夏后氏始。三教所以先忠何？行之本也?！?/p>

《董仲舒對(duì)策》曰：“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shí)。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dāng)用此也?！囊蛴谟?，而獨(dú)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p>

夏、商、周三代綿亙二千年，其政教風(fēng)俗之變遷多矣。近世混而言之，不復(fù)加以區(qū)別，不知周、漢之人論三代史事，研究其性質(zhì)，則立國行政之方針，固各有其截然不同者在。而其利弊得失，亦直言之而不為諱，足知昔人之論史，初非一意崇奉古人，不敢一議其失也。商、周之事以俟后論，茲先言虞、夏所尚之道。

夏道尚忠，本于虞。以孔子所言味之，如“忠利之教”、“忠而不犯”、“近人而忠”，則言君主及官吏之忠于民者二，而言官吏忠于君主者一。

《孔疏》：“忠利之教者，言有忠恕利益之教也。以忠恕養(yǎng)于民，是忠焉也。”

此二者皆指君主官吏盡忠于民而言?！爸依獭碑?dāng)以《左傳》桓公六年“上思利民，忠也”，及《孟子》“教人以善謂之忠”二義解之。

《孔疏》：“忠而不犯者，盡心于君，是其忠也。無違政教，是不犯也?！?/p>

此則為官吏對(duì)君上之忠。

足見夏時(shí)所尚之忠，非專指臣民盡心事上，更非專指見危授命。第謂居職任事者，當(dāng)盡心竭力求利于人而已。人人求利于人而不自恤其私，則犧牲主義、勞動(dòng)主義、互助主義悉賅括于其中，而國家社會(huì)之幸福，自由此而烝烝日進(jìn)矣。

夏書不盡傳，故夏道之證不多。周時(shí)專倡夏道者，墨子也。觀墨子所稱道，即可以推知夏道。

《莊子·天下篇》：“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shù)，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fēng)，置萬國。禹大圣也，而形勞天下如此?！购笫乐叨嘁贼煤譃橐?，以跂■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為墨?！?/p>

大抵尚同、兼愛，節(jié)用、節(jié)葬之義，多由夏道而引申之。凡所謂圣王之法，疑皆夏時(shí)之法①。

《墨子·節(jié)用篇上》：“昔者圣王為法，曰：丈夫年二十，毋敢不處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薄豆?jié)用篇中》：“古者圣王制為節(jié)用之法。曰：凡天下群工，輪、車、鞼、匏、陶、冶、梓匠，使各從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給民用則止，諸加費(fèi)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為?！薄肮耪呤ネ踔茷轱嬍持?，曰：足以充虛繼氣，強(qiáng)股肱，耳目聰明，則止。不極五味之調(diào)，芬香之和，不致遠(yuǎn)國珍怪異物?！薄肮耪呤ネ踔茷橐路ǎ唬憾C緅之衣，輕且暖；夏服絺绤之衣，輕且清，則止。諸加費(fèi)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為。”“古者圣王制為節(jié)葬之法，曰：衣三領(lǐng)，足以朽肉；棺三寸，足以朽骸，堀穴深不通于泉流，不發(fā)泄，則止?！薄豆?jié)葬篇下》：“故圣王制為葬埋之法②，曰：桐棺三寸，足以朽體；衣衾三領(lǐng)，足以復(fù)惡，以及其葬也，下毋及泉，上毋通臭，壟若參耕之畝，則止矣?！?/p>

其忠于民以實(shí)利為止，不以浮侈為利。外以塞消耗之源，內(nèi)以節(jié)嗜欲之過。于是薄于為己者，乃相率勇于為人，勤勤懇懇，至死不倦。

《節(jié)葬篇下》：“昔者堯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陰。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巳之市。禹東教乎九夷，道死，葬會(huì)稽之山?！?/p>

此犧牲之真精神，亦即尚忠之確證也。夫人主不戀權(quán)位，不恤子孫，并一己之生命，亦愿盡獻(xiàn)于國民而無所惜，垂死猶欲教化遠(yuǎn)方異種之人，其教忠之法何如乎？后儒不知忠之古誼，以臣民效命于元首為忠，于是盜賊豺虎，但據(jù)高位，即可賊民病國，而無所忌憚；而為其下者，亦相率為欺詐叛亂之行，侈陳忠義而忠義之效泯焉不可一睹。豈非學(xué)者不明古史，不通古誼之過哉！

夏道尚忠，復(fù)尚孝。章炳麟《孝經(jīng)本夏法說》詳言之：

《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曰：先王有至德要道?！夺屛摹芬嵤险f云：禹三王先者，斯義最寵遠(yuǎn)，無證明者。山陽丁晏稍理其說，猶未昭皙。予以鄭氏綜撮全經(jīng)，知其皆述禹道，故以先王屬禹，非憑臆言之也。禹書不存，當(dāng)以《墨子》為說。墨子兼愛，孟軻以為無父。然非其本。《藝文志》序墨家者流云：以孝視天下，是以尚同?！缎⒔?jīng)·三才章》曰：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博愛，即兼愛?！短熳诱隆吩唬簮塾H者不敢惡于人。疏引魏真克說，以為博愛，此即兼愛明矣。其征一也?！陡袘?yīng)章》曰：故雖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必有先也，言有兄也?！对衿酢丰屢宰鹗氯?，兄事五更?！栋谆⑼ǖ抡摗吩唬翰怀既衔甯?，欲率天下為人子弟?！端囄闹尽沸蚰以唬吼B(yǎng)三老五更，是以兼愛。此又墨家所述禹道與《孝經(jīng)》同。其征二也。《藝文志》序墨家曰：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宗祀嚴(yán)父，是以右鬼。《孝經(jīng)·圣治章》曰：孝莫大于嚴(yán)父，嚴(yán)父莫大于配天。是道相合。又《祭法》曰：有虞氏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祖顓頊而宗禹。此則明堂宗祝，虞以上祀異姓有德者，其以父配天，實(shí)自夏始。宗禹者啟也，若禹則宗鯀矣。然則嚴(yán)父大孝創(chuàng)制者禹。其征三也。及夫墨家之蔽，不別親疏，《節(jié)葬》所說與《喪親章》義絕相反，要之同源異流，基本于禹道一也。其在《墨子》外者《左氏傳》曰：禹合諸侯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異義》引《公羊》說：殷三千諸侯，周千八百諸侯。是殷、周無萬國，獨(dú)夏有此?！缎⒔?jīng)·孝治章》曰：故得萬國之歡心，以事其先王③。自非夏法，何有萬國之?dāng)?shù)？其征一也。《周禮》五刑各五百，為二千五百章?！肚Y》曰：刑不上大夫?！墩x》引張逸曰：謂所犯之罪，不在夏三千，周二千五百之科?！稌涡獭沸蛟唬簠蚊峦跤?xùn)夏贖刑，其書言五刑之屬三千。是則條律之?dāng)?shù)，夏、周有殊。《孝經(jīng)·五刑章》曰：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非夏法則不得此數(shù)。其征二也。故以《墨子》明大義，以《書》、《禮》、《春秋》辨其典章，則《孝經(jīng)》皆取夏法，先王為禹，灼然明矣。

考“孝”字始見《虞書》。

《堯典》：“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而契之教孝，則在禹平洪水以后。虞、夏同道，故謂先王為禹，非鑿空之談也。章氏僅明《孝經(jīng)》為夏法，而未言孝之關(guān)系。愚按古人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故姓多從母。自禹錫姓，而父子之倫以正。娶妻不娶同姓，而夫婦之倫以正。自秦以降。雖多以氏為姓，而男系相承，弈世不改。種族之繁，即由于最初之別姓。非若東西各國近親為婚，漫無區(qū)別。此夏道之有關(guān)吾國歷代之文明者一也。近世研究社會(huì)學(xué)者，謂社會(huì)之進(jìn)化，當(dāng)由宗法而進(jìn)于軍國。吾國數(shù)千年皆在宗法社會(huì)中，故進(jìn)步遲滯。不知吾國進(jìn)化，實(shí)由古昔圣哲提倡孝道。孝之為義，初不限于經(jīng)營家族。如《孝經(jīng)》曰：“立身行道，揚(yáng)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p>

《祭義》曰：“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zhàn)陳無勇，非孝也?！?/p>

皆非僅以順從親意為孝。舉凡增進(jìn)人格，改良世風(fēng)，研求政治，保衛(wèi)國土之義，無不賅于孝道。即以禹之殫心治水，干父之蠱為例，知禹惟孝其丈，乃能盡力于社會(huì)國家之事。其勞身焦思不避艱險(xiǎn)，日與洪水猛獸奮斗，務(wù)出斯民于窟穴者，純孝之精誠所致也。軍國之義已非今世所尚，即以此為言，亦非夏道所病。觀《甘誓》：“用命賞于祖，不用命戮于社?！敝獞?zhàn)陳之勇，正為孝子所嘉。后世務(wù)為狹義之孝者，不可以咎古人。而禮俗相沿，人重倫紀(jì)，以家庭之肫篤，而產(chǎn)生巨人長(zhǎng)德，效用于社會(huì)國家者，不可勝紀(jì)。此夏道之有關(guān)于吾國歷代之文明者二也。世目吾國為祖先教，其風(fēng)實(shí)始于夏?！皣?yán)父”、“配天”已見章說，宗廟之制，章未之及。

《考工記》：“夏后氏世室?！弊ⅲ骸笆朗艺撸趶R也?！薄睹魈梦弧罚骸棒敼畯R，文世室也。武公之廟，武世室也?！?/p>

陵之二記，則周、魯宗廟多沿夏世之法。所謂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者，即階其注重廟祭而言也。祭享之禮，其事似近于迷信，然尊祖敬宗實(shí)為報(bào)本追遠(yuǎn)之正務(wù)，視其他宗教徒求之冥漠不可知之上帝，或妄誕不經(jīng)之教主者，蓋有別矣。后世之于祭祀，因革損益，代有不同，而相承至今，無貴錢貧富，咸隆此祀祖之誼，雖僑民散處列邦，語言衣服胥已變異，而語及祖宗之國，父母之邦，廟祧墳?zāi)怪兀瑒t淵然動(dòng)其情感，而摶結(jié)維系，惟恐或先。此夏道之有關(guān)于吾國歷代之文明者三也。

①以《孝經(jīng)》先王之王為禹例之可見。

②孫詒讓曰：《宋書·禮志》引《尸子》禹治水為喪法?！赌印匪龌蚣聪姆e？

① 此先王不指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