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我們包……讓你爹停尸一輩子?”
哥冷眼瞟一眼總管。
“我弟兄兩個自己挖墓自己埋。”
總管的身子轉(zhuǎn)過來。
“老二,你干嗎?”
“干!自己埋最少省兩千?!?
“娘奶奶……咋遇到你們兄弟倆……”
“說吧,兩千五到底包不包?”
“兩千七?!?
“不行?!?
“兩千六百五?”
“也不行?!?
“媽的,賠了吧,兩千六百塊!”
“說過兩千五多一分也不行!”
“那……兩千五百五?”
“兩千五就是兩千五!”
話出口,總管手已伸出來。那手雖老,卻少繭多紅潤,證明總管已經(jīng)多年沒做粗活,靠承包葬人把歲月過得極熨帖,極滋潤。哥望著那只手,臉上印著哀求,說家里沒現(xiàn)錢,能不能先辦著喪事,等幾日事完再結(jié)賬。那咋行,總管說,我們一向是見錢辦事的,不然買壽衣、棺材的錢從哪兒出?哥說可現(xiàn)在去借兩千多,不是小數(shù)目,誰家肯放手?總管就把腰板硬了硬,黑大褂在他身前身后揪了揪。
“沒錢也可以,把你家窯上磚頂上,我家明年想起一幢新房子。”
“用磚頂……啥價格?”
“一塊五分錢,五五二十五,統(tǒng)共五萬磚?!?
“你這是來喝我家的血,現(xiàn)在磚價最低都是七分一塊磚?!?
“我包你爹的葬錢也是低價嘛。”
哥的臉白了,“這不行,這樣太心黑!”
總管臉上蕩著很薄很薄的一層笑,“不行你拿現(xiàn)錢來!”
不消說,現(xiàn)錢是沒的。也許哥家有,但他不會拿出來。他怕該我出的那份葬錢不還他。他若拿出來了我也真不還,他是哥,奈了弟何!我指望哥能突然一咬牙,從家拿出一筆現(xiàn)錢來。我盯著哥的臉,那張臉被總管逼出一層淡淡缺血的顏色來,到末了,哥在地上跺了一下腳,說總管,有一天你犯在我手下,咱們走著瞧。話畢就答應(yīng)頂上五萬磚,每一塊賣五分錢。
見哥答應(yīng)了??偣苎瞿槍μ煨α诵?,聲音混混沌沌,烏鴉叫般在院落蕩動。笑畢,他招呼幫手站起來,對著大伙喚:
“抬死人上草鋪——”
幫手們看總管把葬事包下來,且還低價買了五萬磚,自然興沖沖的,幾下就摘了上房木板,架起一個床鋪,鋪了一層厚谷草,進(jìn)屋去抬爹上死人草鋪了。
死人熱身子
老大,你爹啥營養(yǎng),死半晌身子還熱著。
每早一碗土參煮雞蛋。
這才叫日子!我以后也吃土參煮雞蛋。
黑賬
我想我得盤算一筆賬。爹死了,四窯磚不消說是弟兄兩個各兩窯。我已經(jīng)私下一毛一塊立下字據(jù)賣掉兩窯了。哥卻五分一塊被總管敲了一窯貨。如果眼下能和哥分家,至少把四窯磚平分,讓總管從哥那兩窯拉,我把自己的兩窯一毛一塊全都賣出去,最后按四成給哥付上爹的后事錢。如此一反一正、一正一反,我能拿到九千塊,哥只能拿到三千塊……
不過,這就必須在爹的喪事辦完以前把磚窯分開來,不然我賣的高價磚就含有哥的一份錢。
我的老鴉——我的老鴉
照習(xí)俗,照總管禮儀規(guī)定,死人上了草鋪,頭前擺了供品,就有了靈位。有了靈位就必得有哭聲。娘死時,我曾經(jīng)想哭過,卻掉不下眼淚來。在死人面前干哭是很急人的,這都是女人家的事。女人們有本事,一哭就有淚。已經(jīng)過午好一陣,太陽都已擺到村西頭,光亮黏稠柔韌,含著秋后的潮味兒。同家族的幾個零星晚輩們,都已吃飽中飯,來到院里站著,等待總管派事,讓哭就哭,讓跪就跪。一切都被總管領(lǐng)導(dǎo)著。
爹在草鋪上靜躺著,三炷香有三股青煙在他頭頂冉冉地升,日光一照,如三撮絲線吊在半空中。一切事情都是總管安排的,棺材已經(jīng)派人去抬,七層壽衣已經(jīng)拿來,響器班已經(jīng)告知,花圈和紙扎的童男、童女、金斗、銀斗等禮品都已擺在了院落里。院落里很熱鬧,人漸漸多起來,好像都有干不完的事,吵吵嚷嚷的。其實忙的都是別人,倒不是我們主家孝子。
一切都承包給總管了,我們的事就是聽總管的吩咐去哭爹。我席地坐在爹的身旁守靈,聽見哥在院里喚孩娃,找媳婦??偣茏屗麄儼研⒁麓┢饋恚┖秃⑼薅疾辉?,哥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罵嫂是沒有孝心的死媳婦。正罵著,孩娃就從門外跑進(jìn)來,手里抓一個黑烏鴉,叫著爹呀爹呀我抓了一個老鴉!抓了一個老鴉!哥一見這架勢,腳一跺,一把將烏鴉抓在手里,脖子上青筋暴起來。
“在哪抓的!老鴉是隨便帶到家耍的?”
孩娃極驚慌,嗓音發(fā)顫。
“老鷹一追,它就落到我腳前……”
哥揚(yáng)起頭來一撒手,那老鴉就撲棱棱掙脫哥的手,白肚子在空中亮一下,身子一趔趄,呱地一聲叫,掉頭擺正身子飛高了。我盯著那鴉,見它飛得并不高,樹頂一樣齊,繞著院子盤旋了一圈兒,當(dāng)它飛到大門前邊時,兩只眼盯著正屋的草鋪和供品,像兩粒珠子晶晶亮。那一刻,我從那烏鴉眼里,似乎看見啥兒,心里一動,捉摸到了一種征兆,待我想弄清楚時,它卻繞過房頂飛走了,巴掌大一片淡影從爹的靈前滑過去,消失了。
侄子瞅著飛走的黑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