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鄉(xiāng)長喊:“現(xiàn)在選舉開始,都來丟吧?!?
日光溫暖,可覺冷得很。二爺在臺上坐著,胡子銀白,在日光中灼灼生輝。會場上沒人動彈,二爺咳了一聲,吐了痰,孫女去給他披了羊皮大衣,順勢往村長家老大碗里丟了一粒?;ㄉ子执笥譂M,潤紅色,有油光,從碗邊滾進碗底時,叮當(dāng)作響。
便都開始丟了。
最先接連不斷去丟的,倒都是雜姓人,他們魚貫著,或這里那里,情勢嚴(yán)峻明朗,竟沒有一個丟進李姓人的碗。事情這樣,也就不好了,這就激了李姓人的血呢。李姓人也自然不會把花生米丟進雜姓人碗里。再說,二爺?shù)哪抗?,少見,利呵。寒寒的,一眨不眨,每一個去丟花生米的李姓人,在那目光下都冷了身子,把花生米慌慌地丟進了村長家兒子的碗里,急切切地走下臺來,長時間默著。也有人想把手里的一粒,丟進外姓人碗,如李貴,可上臺看了一眼二爺,二爺說:
“貴,過幾天去把我的棺材合一下?!?
李貴應(yīng)著,就把花生米丟進了村長家兒子碗里。村長家兒子碗在中央,碗里已有半碗。炒了夠下一頓酒呢。外姓人碗里本就不多,又分散在三個碗中,三顆兩粒,可憐顯見的。
說起來。李姓人不顧二爺?shù)哪抗猓鸦ㄉ哆M外姓人碗里的,僅就一人,也就是村長的女人了。二爺拿目光剜她時,她說二爺你今天身體可好,我因守孝,沒有顧上看你。這樣說著,就把那粒花生,當(dāng)眾投到了人家的碗里。沒人知道,那碗上的名兒,就是她要嫁的主了。
二爺?shù)哪抗鉄o奈何她。
然而末尾,還是選上了村長家兒子繼任村長。大眾選的,碗里的花生,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雜姓的三個白碗,數(shù)了那花生的粒數(shù),宣布了李姓中選,會場有了零星掌聲,稀稀落落,拍得十分諷嘲蒼涼。但是,畢竟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鄉(xiāng)長也就請村長家兒子來了幾段就職演說。村長的兒子也就氣宇軒昂地站在臺上,講到鄉(xiāng)里又催集資款和集體工程糧了。請明天各戶人家把糧款交到村委會上。說明天吃過早飯八點半鐘,他在村委會等著登記過秤。
散會了。
天冷,人都走得很疾。鄉(xiāng)長走在最后,離開會場拐過一個墻角,看到麻亂亂地站著一群老人、男人,都是自然村落中的雜姓。鄉(xiāng)長走過去,對大家嘆了一口長氣,說:
“真沒想到選舉會是這個結(jié)果?!?
雜姓人群中就有一個六十老人跪在了鄉(xiāng)長面前,說:
“滿意了,有你鄉(xiāng)長抬舉我們外姓人,我們也就燒了香嘍?!?
慌忙把老人扶起,一直把這人群送到梁上,告別時,雜姓人群竟又集體跪下給鄉(xiāng)長磕了一個頭,情況十分動人,鄉(xiāng)長差點流出淚來。直望著他們在梁上漸次消失,鄉(xiāng)長才轉(zhuǎn)身去了村長的家。村長的女人和鄉(xiāng)長本都熟,一見面自然說了人生不測,生死難料的話,當(dāng)著村長女人的面,鄉(xiāng)長還擦了幾把眼淚,最后說,總算又選上兒子做了村長,你的日子終歸好過了些,沒人敢因你是寡婦就在門前走來走去,就領(lǐng)著兒女們好好過吧。
村長的女人不言,去給鄉(xiāng)長燒了幾樣菜,溫了半斤酒,鄉(xiāng)長和新任村長喝過吃過,就要離村走去。來了一個吉普車接他,鄉(xiāng)長說要到村長的墳上告別一下,步行著去了墳上。村長的女人、兒子陪著,吉普車停在路邊,就都親眼看著鄉(xiāng)長緩緩走至村長的墳前,默站一會,取出了那封信來,劃燃火柴,蹲下燒了。火是金色,在灰暗的冬季增亮了墳地上光色。鄉(xiāng)長說:
“我照你說的做了,放心去吧,三年五載把小女兒娶去,我也不會虧了她的,該合眼合眼是了,世界上有我在呢?!?
火熄了。
鄉(xiāng)長起身拍拍灰,上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