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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土地(10)

閻連科文集:鄉(xiāng)村死亡報告 作者:閻連科


葬埋我是后幾天的事。在吹奏葬我的響器的三天前,村人們沒想到我家的桃樹開得那樣旺盛,也沒想到馬家峪村的另幾株桃樹,轉(zhuǎn)眼間都紅成了一團火,清濃的郁香,入院爬窗,又串街走巷。

那時候,村人們都閑在街上,圍著做成的棺材,議論說佚祥這孩娃死的值得,有馬家峪主持的這番葬喪,也算沒白來人間走一遭,也算活了光輝燦爛一輩子。就在人們商量如何抬了棺材,繞村頭穿行百步,循著鄉(xiāng)俗習(xí)規(guī),往墳上送我時,有人呀了一聲,說桃花開了,快看吧,桃花開了!人們就發(fā)現(xiàn),放我的棺材的邊兒上,我家的那棵桃樹開花了,花兒朵朵串串,火灼灼燃了一樹,大紅、深紅、紫紅、絳紅的混合里,含了粉淡淡的薄白薄黃。院墻是剝落的泥壁,房屋是硬結(jié)的草殼,腳地是污臟的泥土,周圍的樹,都還干干枯枯,少有春來的顏色??删驮谶@方舊殘的世界里,我的棺材的頭上,綻放了一樹的桃花,遠看仿佛一圓日頭火紅紅地擱在我的棺材頭上,燒燃著殘破頹敗,照得一切都略透著鮮亮。人們再往村里看去,透過門縫,翻過院墻的塌豁,或拐過墻的一角,再或穿越村街,望到胡同底兒,看見別處還有挑著、翹著的一枝枝桃花,真真亮亮開在村落里。人們忽然覺得,身上的衣服該脫去一件了,冬盡了,時候已到了春三月。

就在這春三月馬家峪滿村蕩漾的桃花的粉紅味道里,三十里外大秋樹村的外鄉(xiāng)人,把他的女兒送我做媳婦。那陣子,村人正說不見杏花開,桃樹卻先自開了花。正說時,外鄉(xiāng)人從嶺上走下來,未入村就問在村頭站立的貴德伯,說這就是馬家峪吧?貴德伯說是的。外鄉(xiāng)人問,村里是不是死了一個人?貴德伯說是的。外鄉(xiāng)人說是不是叫佚祥?貴德伯便驚著,村里的其他人也驚著,說是叫佚祥,問說你是哪個村里的?外鄉(xiāng)人說送佚祥的吳干部是他親表弟,是吳干部讓他來找馬家峪的四爺?shù)摹T賳柹秲菏?,外鄉(xiāng)人就反問說:

“佚祥埋沒有?”

貴德伯說:“明兒埋?!?

“那就好,”外鄉(xiāng)人說,“我趕來是想把我女兒配給佚祥一道埋?!?

村人把四爺找來了。在我家殘破的院子里,四爺、貴德伯、仁德叔,還有村中低四爺一輩、能主事的男人們,都倚著泡桐樹,或靠在我的棺材上。新棺的木香味、油墨味和桃花的馥郁香味,混合成一股清純清純的香氣,彌漫在院落里,流淌到村落去。四爺差人回家,燒了一碗荷包蛋,請外鄉(xiāng)人回家坐。人家說還得連夜趕回去,就將荷包蛋端到了一樹桃花下。

外鄉(xiāng)人吃著荷包蛋,四爺說你知道佚祥是咋樣死的吧,答說知道,吳干部全說了,要不是為了佚祥的這個死,也早把閨女給別人配了骨親啦。

四爺問:“你閨女叫啥?”

答說:“叫秀子?!?

“多大?”

“小佚祥半歲?!?

“這么小就死了。”

“短命。”

“啥時死的?”

“年前,臘月二十八。”

“配給佚祥這娃倒真是合適的。”

四爺讓貴德伯開了我家門,把我的骨灰盒抱出來,由秀子爹看了我的照片。秀子爹端詳著骨灰盒,問說他活著時很高吧?四爺說很高的。秀子爹說看照片他就是高個兒,說我秀子的個兒也很高。問說他沒有別的近親吧?四爺說他是孤兒,馬家峪人都是他近門近戶的人。問說他死前沒有正經(jīng)訂婚吧?四爺說沒有,部隊上的事你都知道了。秀子爹又問了一些別的事,諸如屬相、生辰、喜好,四爺知道的答了,不知的也想著答了。至尾,秀子爹長長嘆下一口氣,說:

“有件事本不想說,又覺不能對不起佚祥這孩娃?!?

四爺望著秀子爹的臉。

秀子爹說:“秀子是冤死鬼?!?

村人們都望著秀子爹的臉。

秀子爹說:“秀子結(jié)過了婚?!?

村人們靜默不語。細風(fēng)吹來,桃花的香味在人群中汩汩地流轉(zhuǎn),經(jīng)日頭一曬,那香味仿佛蒸散出來一樣,帶著一股肉身似的體溫,越發(fā)沁脾入肺。

秀子爹說:“可她結(jié)婚了和沒結(jié)婚一樣。”

四爺問:“婆家在哪?”

秀子爹說:“劉街。”

四爺望了一眼村人們。村人們也都仿佛被秀子爹說的劉街二字扎一下,細微地一顫,如同寂靜中,猝然有一個很響的東西落在人群里,把人驚抖了。

有誰問:“劉街哪一戶?”

秀子爹說:“金礦礦長家。”

又問:“秀子是得???”

“上吊?!毙阕拥f,秀子當(dāng)天結(jié)婚,當(dāng)天就上吊死了。說秀子和那礦長家老二訂婚幾年了,結(jié)婚那天才知道,那老二原本很好的,自劉街發(fā)現(xiàn)了金礦,他爹做了礦長,他做了金礦的會計,他就和劉街的一個寡婦來往了。秀子爹說,是金礦使那老二變壞的,直到結(jié)婚那一夜,喜酒喝過了,洞房進去了,秀子脫衣上床了,那寡婦在他房下叫了一聲,他就出門去了寡婦家。說秀子在洞房等到天亮,不見老二回來,就在洞房上吊了。說直到秀子死了才知道,他和寡婦好,秀子勸過他,他把秀子打得渾身青紫。說結(jié)婚那一夜,他去找寡婦時秀子跪下抱著他的腿,他一腳把秀子的門牙踢掉了,淚和血把枕巾濕了個透。

秀子爹說時,村人們靜聽著。說到把秀子的門牙踢掉了,桃樹上有花瓣落下來,旋兒旋兒飄。按說當(dāng)日開的花,當(dāng)日不該凋謝的??删吐湎铝艘黄?,像入洞房那夜從秀子嘴角流出的一滴血,殷紅殷紅,飄落到我骨灰盒的邊兒上。我聞到那瓣花兒凋謝時粉淡的哀香味,如從遙遙的山梁那面飄飛來,淺淺一絲游進我的盒里,和我灰白的骨粉攪和著,使我的骨灰盒里有了一氣兒水清味。

貴德伯說:“你們可以告那老二的?!?

秀子爹說:“不行啊,他家開著金礦哩?!?

仁德叔說:“可以去人把那老二揍一頓?!?

秀子爹說:“老二手里也有很多金條呢。”

四爺始終沉默不語。有人問說現(xiàn)在呢?秀子爹說,人死了,人死如燈滅,不求秀子活轉(zhuǎn)來,只求秀子死后能配一個好骨親,無論男的家境如何,光景過得哪怕沒鹽吃,只要心好人善,讓秀子在另一世能和和氣氣過日子,做爹娘的也就心安了。四爺抬起頭,問說你把秀子的照片帶了嗎?秀子爹果真從口袋摸出一個舊信封,從信封中抽出一張照片給四爺。四爺一看,便知那是在劉街照的相。相片的背景是畫布上的劉街的景,幾幢高樓,一條大街,昭示了劉街的繁華和熱鬧。然那相片上秀子的臉,卻彩成一團粉兒,嫩得如夏日的朝露,透著水亮,一碰就要滴落似的。秀子的眼睛很大,黑亮似山野的葡萄,只是略微透出一股憂傷,如罩了一層黑綢紗。相片是全身,她卻坐著,仿佛被劉街捆了一樣拘束。望著那照片,四爺想:哪兒就不如了那寡婦?心里罵了一聲奶奶的劉街,把照片遞給了貴德伯,回頭問:

“她當(dāng)真是結(jié)婚那天上的吊?”

秀子爹說:

“秀子當(dāng)真還是個姑娘哩?!?

四爺說:

“她屈啊……就和佚祥訂了吧?!?

秀子爹說:

“真和佚祥配骨親,也算秀子有一世好命了。”

然后,說了一些雜話,相互問了婚配的事宜,秀子爹起身要走了,說要給秀子真正完婚,就要給秀子用紅松木做一副好房子,從村里抬到馬家峪來。說秀子命苦,佚祥也命苦,生前沒有天撮,死后有了地合,要隆重舉行一個婚儀,說花多花少的錢,都由他這做爹的出。

馬家峪人說:

“是馬家峪的人娶秀子,不開金礦也要讓秀子知道,馬家峪人不是劉街人,不把錢往心上放!”這樣說著,村人們?nèi)ニ鸵氐男阕拥?。秀子爹從我家桃樹邊上走過去,至村街深情打量著馬家峪,見到處露出一枝兩枝火灼灼的桃花,四處蕩漾著香味,說這兒真不愧是一個去處呵。

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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