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第三章(2)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緩緩地抬起頭,她原來一臉的潤紅成了蒼白色,碗在手里搖搖晃晃似乎要脫手掉下來。她盯著面前的杜竹翠,想說什么張張嘴,卻沒能說出來。

竹翠說:“你的相好喉疼了,三朝兩日就要死了哩。一輩子我男人出力流汗你享受,今兒該你去替他挖炙黃芪草,可我一早起床挖到現(xiàn)在才回來。”

轉(zhuǎn)眼之間,藍四十精力竭盡了。仿佛不經(jīng)意時,面前瘦黃堅韌的女人一棍打到了她頭上。她把僵在半空的一碗面條倒在腳下的雞群里,一言不發(fā)地回了家,把大門慢慢關(guān)上了。如熄了的一團火樣她從竹翠面前消失了。杜竹翠盯著她關(guān)嚴的兩扇門,拾起一塊瓦片朝她家的院里扔過去,又朝面前的雞群踢幾腳,把雞群踢得四散逃開,驚叫聲落下一片,便心安理得從四十家門前繞道回家了。從那門前過去時,她沒有忘記大嘴滿嗓地喚一聲:

“司馬藍要死了,你藍四十也到三十七歲啦,你兩個都得死在我的前邊哩?!?

竹翠胸懷著大獲全勝的自豪感,凱旋一樣回了家。她今年三十六歲了。三十六歲已經(jīng)是三姓村人人生的尾聲,可竹翠一向沒有想到她有死的那一天。司馬藍倒是快死了,快死的司馬藍使她感到她昂然做人的日子來到了。回家的路上,她又扭頭回望了一眼藍四十家的院落門,那兩扇黑漆剝落的大門依然關(guān)得嚴嚴實實,如兵臨城下無力防御而不得不堵上的城門樣。竹翠被一種莫名的勝利鼓舞著,一早出門,到午時幾十里山路走下來,她絲毫沒有感到餓。肚子里的興奮如雞鴨牛肉樣使她覺得身上的氣力無窮無盡了。她把額前的頭發(fā)往耳后擼了擼,將胳膊彎里的草藥籃子往上挎一下,腳下的路便如一匹土織的條布樣朝她身后抽過去。她有些后悔沒有朝藍四十的臉上吐口痰,后悔有一腳沒有踢到四十家那只蘆花母雞的身子上。

往四十家扔的瓦片也嫌小了些。這些事情在她沸熱的心里如失了良機,辦了錯事一樣懊悔著,使她因丈夫?qū)⑺澜o她帶來的喜悅有幾分折扣打去了。她挺著胸脯到自家門前后,無邊無際的激動使她感到了汗膩膩的燥熱,她把脖子下的襖扣解開來,露出脖下的一片皮肉如風干了樣掛在日光里。因為她繞道從四十家門前走回來,這就不得不從弟弟鹿和虎家門前過。司馬鹿和司馬虎都在門口吃午飯,她到他們近前時,有意把胸脯高高挺起來,把一籃草藥繼續(xù)展覽樣擺到肚子上?!皦灥乜春昧??”她說,“我去給你們哥哥挖炙黃芪草藥了。明知道是絕癥,也要把死馬當成活馬醫(yī),叫他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司馬虎從門檻上站將起來了。他原是坐在門檻上吃飯的?!吧┳?,”司馬虎說,“這幾天你淘一籃麥子磨些面,給我和五哥烙一打油饃做干糧,我們要去教火院為四哥賣一次皮?!?

杜竹翠的腳步釘下了:“賣皮……干啥兒?”

司馬虎說,讓四哥去縣醫(yī)院做手術(shù)。要碰上一次冤皮生意①,碰上一個好大夫,加上醫(yī)院的新機器,不定四哥的命就有救了,就能多活一年兩年了。

籃子從竹翠的胸前往下滑了滑,驟然之間她感到腰酸腿疼了,饑腸轆轆了。她說絕癥能治好?你們都有家有口,為他割皮賣肉,就是他多活了十天半月,也終是一死,那時候人財兩空,還不如早死一天少受些疼罪哩。這當兒司馬鹿在一旁乜斜了一眼嫂,說也許能多活一年兩年哩,你多烙幾個饃,你哥杜柏也和我們一道去。

竹翠回家了。猛然之間她心里的一團旺火被虎、鹿撲滅了,臉上興奮的紅亮暗淡了,有絲絲的寒涼從腳下生出來,慢慢朝著她的身上滲。

一進院落門,她就把手里的草藥籃子扔在地上,對著上房喚:“藤、葛、蔓,你們這些該死的,該死的不死,還不快給娘的飯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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