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第五章(1)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司馬藍(lán)家住在村前的一棵皂角樹下,三間麥稈草房,兩間山白草苫廂,和一院桐樹,院子里放一把羅圈椅,盛了一院黃朗朗的日光,還有在院墻下拱土的豬。他坐在蘿圈椅上,椅邊放了一碗炙黃芪草藥湯,曬著暖兒,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和死了一模一樣。有兩只蠅子從他家的茅廁飛出來,落在他的臉上,就像落在晾在日光下的一張洗鍋布上。

砰砰啪啪之間,司馬藍(lán)人就瘦將下來,脫掉棉衣,穿上單薄的夾襖猶如一根彎了的扁擔(dān)。杜柏領(lǐng)著鹿、虎去縣城的教火院賣腿皮已經(jīng)走了整八天,照理五天六天都該返回來,可他們這一去歲歲月月的。這幾天,司馬藍(lán)吃過早飯就在椅子上坐著等他們,等急了就到村口去,不時地朝梁道張望著。村人說村長,鹿、虎還沒回?他說我不是等他們。村人說下決心住院了?他說都是鹿和虎做弟兄的情意,這喉病自古村里有人好過嗎

?除了上兩輩的杜拐子,再往后的下兩輩還有人活過了四十歲?他刀瘦病黃的臉上,掛滿了輕描淡寫,仿佛對人之生死,看得十分輕淡,甚至早已置之度外,可一旦有人從梁路上走過,明明知道那不是鹿、虎和杜柏,他卻也要死死盯著,直到那人由近至遠(yuǎn),消失了身影,才肯悠長地嘆著氣兒把目光無力地縮回。

這一天,他又從村口信步到了梁上,望見遠(yuǎn)遠(yuǎn)走來幾人,近了時才看清是去縣城倒賣藥材的別村人家,是一些素昧平生的過路陌人,挑著擔(dān)子,提著行李,說說笑笑走來。他看著人家從他身邊走過時一言不發(fā),待人家遠(yuǎn)去以后又大聲把人家吆喝下來,追上去說你們在縣城見沒見鹿、虎和杜柏?人家問誰是鹿、虎和杜柏?他說鹿、虎是我兄弟,杜柏是我妻哥,他們?nèi)ソ袒鹪嘿u腿皮讓我去縣醫(yī)院做手術(shù)。那一群人便盯著他審視一陣子,說你不是瘋子吧,我們知道你兄弟妻哥是誰呀。說著人家就走了,留下他癡癡地立在山梁上,想到自己是一村之長,竟有這樣怕死的失態(tài)窘境,啞然笑了一聲,淚就涌滿了眼眶。默默沉沉呆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要回村里時,看見藍(lán)四十立在自己身后。

她依然穿了那件紅毛衣,穿了有褲紋的銀灰色的直筒褲,脖子圍了淺綠的方圍巾,臉上深含了一層灰蒙蒙的凄楚,扶鋤低頭立著,要往自家后梁的小麥田里去鋤地,看見他朝她走來時,她扛起鋤就往梁下去了,他便叫住她,歉疚地大聲說,我快死了哩,這些日子沒有去看你。立在田邊的小路上,將背留給他,她既不轉(zhuǎn)身,也不說話。他走到她的背后,又把嗓門提高些,說是真的,四十,我真的活不了幾天啦。她卻說誰能擋了死呀,死就死了嘛,你活三十九,也算高壽了。這樣頭也不回,含冰帶霜地說了,她便徑直往梁下去了。

他在原處立了一會,跟著她往她家田里走去。

她鋤她的小麥,他就坐在她的地頭上。冬末的最后一絲寒意已經(jīng)不見了,日頭黃餅樣懸在頭頂。山脈間如牛群背樣起伏不止的梁梁嶺嶺,都在日光中泛出褐茶色的光芒??諘绲奶镆袄锖苌儆腥嗽趧谧魃秲骸_@是剛剛踏嶺鋤麥的季節(jié),許多人家都還在初春的閑日里慵懶。四野只有司馬藍(lán)和藍(lán)四十,她鋤著小麥,不時撿起鋤出的石頭、瓦片扔到溝里,從那溝里發(fā)出岑寂黃亮的聲響。司馬藍(lán)則坐在田頭的一塊石上,曬著暖兒,盯著她的鋤起鋤落,待她鋤到他的面前時,他說你得在田頭砌一道防水溝,不然雨一來水會從麥地里過去,又說我一輩子最對不住的是你,不放心的也是你。然后她就鋤著小麥返身往遠(yuǎn)處走去,土紅色的嚓嚓聲,均勻地響在她的鋤下,停頓片刻,又朝田的四周彌散。

而他便把說了半截的話截斷下來,待她又鋤回來時接著說,我不該死在你前頭,我怕將來你死了無兒無女,后事沒人操辦……她又轉(zhuǎn)身鋤著新的幾壟去了,他只好又?jǐn)嘞略拑海黉z到近前說,過半月你往這麥地里施一遍肥,人糞不夠了撒一遍柴草糞。說我死了以后,你賣些糧食,賣幾棵樹,再喂一頭豬,我交代鹿、虎幫你拉到集鎮(zhèn)上,賣些錢你自己把你自己的壽衣、棺材準(zhǔn)備著……就這么鋤著,說著,說的人好像自言自語,鋤的人仿佛什么也未曾聽見。他的話輕飄飄地在她的麥苗間跳來跳去,她鋤地的吱嚓不時地把那聲音埋蓋下去,又鋤將出來。日光在頭頂漸紅漸稠地?zé)崃?,田地里的新土氣息在溫暖中羊毛樣腥濃鮮烈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身下的溝里,偶爾傳來野兔或者黃鼠狼那紅血血的叫,使這山梁上顯得愈發(fā)空靜和遼遠(yuǎn)。后來,不知什么時候他就不再說了,像話說盡了一樣,世界上就剩下她土色的鋤地聲。他就靜待默坐,看日將平南,獨自卷了根煙點燃吸著,起身到她身后把她鋤出來忘撿的幾個碎石頭扔到溝里,默默往回村的路上走去。

她終于就停下鋤說:“藍(lán)哥……我看你能活過夏天?!?

他回身正面盯著她看了一陣,發(fā)現(xiàn)她雖已三十七歲,風(fēng)霜雨雪,除了眼角那兒存有幾條橫紋,還如五年八年前一樣草綠花紅,鄉(xiāng)下女人的春韻在她臉上也依然初春的氣息樣四處飄蕩。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那股清淡馨香味,伸長脖子把那女人的味兒咽下了。

他說:“我吐血了,前天吐了一口,昨兒又吐了一口。真的沒有幾天可活啦?!?

她盯著他看了許久,像要從那臉上找到他的死色,就終于找到了似的,輕聲細(xì)語說:“你走吧。該備棺材了,去我家把那棵桐樹伐了,想吃點啥沒人做了去我家,我想通了,也到了快死的年齡,沒啥可怕了?!?

這樣說著,凄哀的聲音從她嗓子走出來,就如從那兒抽出的一條淚濕了的青色綢緞,水水淋淋,又光光滑滑,柔柔和和。說完了她就接著去鋤她的小麥了,土紅色的吱嚓聲又在空曠中響起來。日光在她起起落落的鋤上如軟玻璃樣落上落下。他瞅著她起落的鋤頭,瞅著她隨鋤起伏的淚臉和額上一綹汗?jié)竦臑醢l(fā),說,鹿和虎去教火院賣皮八天了,要能賣出個好冤價,我就去縣醫(yī)院做手術(shù),死馬也當(dāng)成活馬醫(yī)。賣不下錢今年春天我就打算死了哩,沒病時竹翠給我洗衣端飯,可眼下她天天指桑罵槐,想打她又怕這身體反沒有她的力氣大。說完這話,他就無奈地上了梁道,沿著梁道徑直外村東走,再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幾里路后,他爬上一個梁頭,仍然不見鹿、虎和杜柏,便坐下歇了一息,又死了一樣躺下睡了一覺。

司馬藍(lán)是在午飯后的時辰里被女兒藤找回家里的?;氐郊宜匆姸虐?、鹿、虎正在家里吃著飯。桌上擺了四個菜,有雞蛋有肉,還有油烙饃,這都是往年賣皮賺了大錢的慶賀飯,不賺錢是不肯這樣無度的。然大門前卻沒有往日賣完人皮必有的擔(dān)架或者架子車,院落里也一片空白著。他心里一下冰寒地凍了。鹿、虎和杜柏都康康健健,完整無缺哩。懷著最后的希念往院落的一個墻角瞅了瞅,以往他賣完皮子回來都把擔(dān)架或拐杖收拾到那兒的拐角,這一會除有靠掛的锨鋤,再就沒有一樣?xùn)|西了。他知道這次生意做敗了。他想他只能聽天由命等死了。他臉上浮著感激踏進(jìn)房屋,笑著說你們回來了?鹿、虎和杜柏就尷尷尬尬從飯桌前站起來,做了錯事又吃人家飯樣疚愧著,說四哥,去了八天,沒做成一筆生意。

說除去路上三個整日,五天的光陰都在教火院里等著,寸步不敢離去,可五天里硬是沒有新的燒傷病人抬進(jìn)醫(yī)院。說外面世界的時勢真是不能與往日相論哩,說如今城里的大小工廠都在歇業(yè),工人們發(fā)不出工資來,看病也都不再報銷了。說還看見城里夫妻都是工人的家里,去菜市場上撿菜葉,日子過得比我們鄉(xiāng)下人還緊巴。說聽說縣長縣委書記過年時都發(fā)不出工資了,誰還敢有點燒傷就買塊皮子植上去?說燒傷的病人不是沒有,可都不像往年有錢哩,說倒是有一個公家的人住在教火院,胸口上被剛燒滾的開水燙掉了巴掌大的一塊皮,以為是一筆冤皮生意哩,問植不植喲,那人說多少錢一寸?就說你是公家的人,報銷哩,把你胸前那塊皮補(bǔ)起來,給五千塊錢吧,那人說五千就五千。

說司馬鹿洗了澡,驗了血,把右腿內(nèi)側(cè)的皮讓醫(yī)院割去了巴掌大一塊兒,補(bǔ)到了那人的胸脯上,可去收錢時,那人說啥年月兒了,你們?nèi)沾宓浇袒鹪翰恢隽硕嗌倨ど?,你們報過一次稅嗎?要補(bǔ)報一下你們得報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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