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五章(2)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那人是縣里的一個局長呢。

沒有收回一分錢,只給了一兜補養(yǎng)品,便讓他們回來了。司馬藍就果然看到屋里的桌上放了許多醫(yī)院病床的床頭柜上都有的點心、罐頭,還有喝起來又腥又甜的麥乳精。鹿、虎和杜柏是真的覺得對不起了司馬藍。司馬鹿還把右大腿的褲子脫下來,讓司馬藍看了那浸有血絲的一腿白紗布。司馬虎說:“不是我們不想賣皮子,可再等幾天我們干糧吃完了,盤纏花完了,連人也回不到耙耬山脈了?!彼抉R藍臉上淡漠著,坐在一條長凳上,接過藤遞過來的一雙筷,夾著炒雞蛋慢慢吃著說,鹿、虎、杜柏,你們都坐下吃飯吧,賣敗了就算賣敗了,免得你們賣了皮子,又治不好我的病,人財兩空了我死都不能安生哩。

這時候大家都又坐在桌前了,說了許多生死由命的話,藤、葛、蔓也都把叔們用腿皮換的罐頭打開了。杜柏還說了一句,雖然生意做敗了,可那局長答應(yīng)日后三姓村誰做腿皮生意都不消報稅的話,然就這個時候,竹翠從廚房端著一盆黃亮的雞蛋面湯進來了。竹翠的臉上因為生意敗了便公然著燦燦的笑,進門說吃呀,你們都吃呀,生意不成心意盡到了。然后拿起幾個小碗,給她哥杜柏盛碗湯,又給弟弟鹿、虎各盛一碗放到桌子上,最后給司馬藍盛湯時盆里見底了,她把勺子在盆底刮著說,藤她爹,你也想開些,活了三十九,也該滿足了,不定我們都還活不到你這年齡哩。說著把僅有的小半碗蛋湯盛出來,司馬藍欲去接湯時,她把那湯遞給了吃餅干噎住的三閨女。“蔓,慢慢吃,喝半碗湯把嗓子順一下?!?

這時候天塌地陷的事情發(fā)生了,情景風(fēng)雨雷電地變化了。司馬藍接湯的手僵在半空里,如兩枝枯干的椿樹枝樣僵硬著。他那噼啪一聲瘦下來的臉上蒼蒼茫?;移饋?,一層白云從那灰白中浸漫著。他咬著牙說藤她娘,你給我盛來一碗湯。竹翠就夸張地張著大嘴道:“沒了呀,你快死的人了還跟女兒和客人爭湯喝?!彼抉R藍便利眼刺著她,呵斥說沒有你去廚房給我燒。竹翠便從他的利目中躲出來,一臉輕輕松松,像兒戲又像認(rèn)真著,說今前晌你去哪兒了?你在藍四十的地頭像狗一樣蹲了一晌兒,餓了渴了你回來讓我侍奉你,你咋不讓藍四十給你燒湯呢。說你以為你是先前呀,身強力壯,又是村長,動不動可以揍我一頓哩,睡到半夜可以把我打到床下邊,然后提個馬燈跑到藍四十的家里去說我的千萬不是哩。說我好不容易熬到你快死了呢,我侍奉你一輩子侍奉到頭啦,想喝湯你到那破鞋家去吧。

竹翠這樣高腔大嗓地吼叫著,像憋在心里的淤血死肉都化開來吐將出來了,且越說越快,唾星四濺嗓門兒冰雹雨滴地爆起來。司馬藍拿起勺子朝她砸過去,她從哥、弟、女兒們的驚亂中跑到院落里,扯著嗓子對著左右喚,鄰居們趕快來救救我竹翠呀,不救我司馬藍就要把我打死啦——他快死啦他怕我還活在世界上——然后又轉(zhuǎn)身對著上房吼,哥你不能不管你妹呀,你妹在司馬家受一輩子的氣——鹿弟虎弟你們可都是證人哩,你們說我一輩子侍奉你們哥哥是不是如牛如馬喲,可你們的哥哥直到今兒前晌還去找那騷女人——快死了還找那女人……

一個村落都在竹翠的喚叫聲中動蕩起來了,空氣白花花地哆嗦著,院落里的雞伸長著脖子躲到墻角或從院墻上朝著院外飛。屋里的人不知所措地木呆著。村落里的腳步水嘩嘩地朝著這兒涌。杜柏從屋里沖出來,一腳把妹妹從大門里踢到大門外。拿了菜刀舉在半空的司馬虎在杜柏身后被五哥司馬鹿緊緊抱住了。藤、葛、蔓在屋門口驚慌失措,罐頭餅干都還拿在手里邊。一片混亂,滿天下丁丁當(dāng)當(dāng),空氣中吐沫橫飛,到處是吆喝怒吼,吵罵聲此起彼伏,鍋和碗的碰撞白血淋淋地落下一地。院落里鞋和石頭飛來舞去,竹翠像一捆結(jié)實的柴火樣,被她哥杜柏從門框里枝枝杈杈踢出去,倒在地上立馬又一個骨碌爬起來,拍拍灰對著涌來的村人們叫——“都看呀,司馬藍快死了還一腳把我從門里踢到門外呢——他弟弟拿著菜刀要把我砍死哩,你們說我一輩子嫁給他司馬家過過一天的順心日子嗎——他是村長,你們不管他誰能管了他——他這樣短情霸道老天還不快睜眼讓他死了呀!”

村人們海海浪浪涌來了。女人們在院外拽著滿臉淚水鼻涕的杜竹翠,男人們涌進了司馬藍家的院落里,就發(fā)現(xiàn)村長司馬藍倒在上房有菜有饃的桌子下,高大的身軀如擱淺在沙灘的蝦米一樣抽搐著,嘴里吐出的一團白沫里,血絲紅艷艷地纏繞著。

……

下了幾天雨。

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把耙耬山脈浸透了。司馬藍一連數(shù)日臥在床上,滴水不咽,時斷時續(xù)的呼吸,像一截一截的麻繩在那間幽暗的屋子里,維系著他枯葉樣的生命??諝庵械某睗瘢趾谟殖恋卦谒拇睬盎\罩著,村人們誰到他的床前看望過,他都丁點兒不知道。不消說他終是死之將至,村人們已開始為他忙亂后事了。伐了房后的一棵大桐樹,鋸成二寸后的木板,架火烘干,木匠便在他家院里搭個帳篷做起了棺材。木香四溢的鋸聲刨聲響個不停。油涂棺材的漆桶放在司馬藍的窗下,黑涼的棺材味就從窗縫越進屋里襲逼著司馬藍朝死亡走近了。為了司馬藍的死,妻子竹翠如火如荼的熱情在司馬家院里到處飄散。木匠說棺材頭的擋板用楊木還是用柏木?她說用柏木,說他好歹也是村長,好歹讓我生下三個閨女哩。做壽衣的女人們說壽袍是用綢子還是用黑斜紋?她說用綢子,一日夫妻還百日恩。竹翠似乎忽然之間年輕了,她帶個雨帽一會兒旋到這,給做棺材的木匠送盒煙,一會兒到那兒給縫壽衣的女人們送去一卷線。她如一只麻雀樣飛來飛去,嘰喳不息。

就在棺材合縫那一天,在壽衣縫好入箱那黃道吉日里,雨過天晴了,一個晨時的日頭又鮮又嫩地掛在村頭上,把山脈上的梁道、村落、房屋、街巷、樹木都照得清新黃亮了。街面上的積水,鏡子樣發(fā)著白光。做壽衣的女人從各家把一件一件疊好的壽衣拿著往司馬藍家送,做棺材的人把膠鍋熬得又黏又稠,把棺材縫粘得針縫兒沒有。閑下的村人們,在司馬藍家院落里圍著棺材說哪兒縫寬了,還要加點膠,哪兒不平了,還要擱一刨;女人們把壽衣傳看著,說誰縫得針腳大,誰縫得針腳小,誰的針腳更均勻。正七嘴八舌之時,關(guān)著的上房門驚天動地地拉開了,村人們嘩啦一聲啞下來,看見村長司馬藍扶著一扇門立在門框里,像鑲在那木框里的一具干尸??伤拿抟\褲子都穿得齊整異常,每一個扣兒都規(guī)規(guī)整整地扣起來。那當(dāng)兒,日光正面曬著他,把他瘦成銹刀的臉照成了鐵青色,把那一把格外粗疏亂麻的胡子照成一團閃光的芒刺兒。驟然之間人們看見他的頭發(fā)全白了,幾天間在床上獨自躺臥使他再也沒有他原來高大神威的模樣了,仿佛穿越了一條上千里的黑死胡同,終于精疲力竭了,接近死亡了,可這時候胡同走盡了,看到日光了。他無力地瞇著雙眼,看了看那在最后合口的白棺材,看了看女人們傳來傳去的綢壽衣,把目光落葉一樣飄在了女兒們身上。

他說:“藤,葛,蔓,你們還想讓爹活著嗎?”

三個閨女就在人群含著眼淚共同叫了一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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