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九章(3)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藍(lán)四十的這塊麥田是塊三角地,尖角的麥子已經(jīng)收完。割倒的麥子齊整整的一個鋪兒一個鋪兒相連著,粉白的麥香和黃燦燦的麥稞氣息,濃濃烈烈地如霧一樣罩在田地里。從倒下的麥稞間終于見天的苦艾和馬莧菜在暴烈的日光中萎縮懨懨地歪著頭。地頭上的一棵旱柳葉子本來不多,稀稀的幾枝幾葉都還被日光曬卷著。似乎一道梁子,幾面山坡,整個山脈中就只剩下四十的布衫這一片蔥綠了。司馬藍(lán)盯著那片蔥綠往前走,大病初愈,元?dú)鈧萌鐭o土無根的老樹,他搖過幾片麥田,搖過一道土堤,氣喘吁吁地?fù)u到了藍(lán)四十的這塊地頭,在那里站下來,扶著那棵旱柳,看著幾丈遠(yuǎn)的藍(lán)四十彎腰割麥的后背,她像陷在麥田里掙扎跳動的一只大蛙。

“四十?!?

藍(lán)四十仍然陷在麥田里起伏。

“我出院了,”他喚道:“四十,我出院了?!?

藍(lán)四十直起腰來,半旋了身子看他,像看一個不相識的生人,然眼圈卻是滋滋啦啦紅了。他長長久久地盯著藍(lán)四十那張熱汗淋淋的臉,彼此就那么隔山隔水相望著,日光在他們的目光上閃著熾白的光色,發(fā)出細(xì)微而又清晰的聲響。這樣一點(diǎn)一滴地熬著時間,到有只知了在旱柳上突然炸出了干烈的響叫時,他才朝前走了幾步,站到旱柳那稀薄的樹蔭里。

他說:“我以為你會去鎮(zhèn)上接我哪?!?

她說:“大忙天,你有弟有女,我去接你算啥兒?”

他怔了一下,朝她走過去,

“我下決心了,忙過麥天咱就到一搭兒過?!?

她站著沒動,臉上掠過一層淺灰色,“等你養(yǎng)好了身子再說吧?!?

他到她面前,他仰起頭,“你看我脖子上的疤,像條蛇一樣纏著,誰見了都怕?!?

她朝他望了望,揉了一下眼,“有啥怕的,我也是臨了死界的人了,沒啥兒怕的?!?

他迷迷惑惑地盯著她。

“你要不怕,我就不回家了,今夜就住到你那兒?!?

她怔了一陣,把手里的一把麥子丟在麥鋪上,“你走吧,這么大的事,哪能草草匆匆,我也不一定就是為了和你成家過日子才去九都的?!?

他一臉疑惑,默了許久。

“不為了成家你為啥?”

四十說:“你走吧,竹翠和她哥在家里等你哩。我現(xiàn)在一點(diǎn)都不想男人了,連見都不想見男人。誰跟我說到男人女人我心里就惡心,胃就往外翻東西,就像吃了屎一樣?!?

他怔怔地呆住了,臉上鐵青下的那層活泛的淺紅沒有了,蒼茫白色爬到了臉上去,一抽一抽的嘴角開始向上彎起來。她說她再也不消看見男人了,看見男人真的就像是吞了一口屎,說著時,手持著的鐮刀也跟著抖起來,刀刃上麥稞汁在日光中泛著藍(lán)盈盈的光。司馬藍(lán)不知該說啥好了,這一切不消說都是為了他。他朝后退了半步,木木地看了她半晌,輕輕說怕是你在九都接的客人太多了,你心煩我就先回家,從今兒出院開始,我司馬藍(lán)就是你的男人了,你讓我和竹翠今兒分鋪我今兒就分鋪,讓我明兒分鋪我就明兒分。她要不分我就一步不踏進(jìn)那個宅院里。橫豎天高皇帝遠(yuǎn),不行了我就到你家我們過。他如表明心跡一樣,說著時雙手在胸前舞起來,比比劃劃,仿佛要把心從胸膛里挖出來,且越說聲音越大,到后來竟有些結(jié)巴了,最后說了句:“我司馬藍(lán)要有半句假話,半點(diǎn)不真我就是你四十生養(yǎng)的人。”

這樣賭下一咒,打住話兒,把目光盯在她臉上,以為她總該有些心動,可她卻依然是一言不發(fā),且不久前臉上的激動也風(fēng)息浪止了,一臉的木然,一臉的平靜,像壓根沒有聽到他說的啥話兒。于是,就那么天長地久地站一陣,到遠(yuǎn)處山梁上有人挑著一擔(dān)麥子吱吱嘎嘎走過去,司馬藍(lán)又說了句我先回家看看,不看竹翠我得看看葛和蔓,就緩緩地挪轉(zhuǎn)了身子,沿著溝邊的田埂,一搖一晃慢慢地走去了,像一根風(fēng)干的枯草朝遠(yuǎn)處飄過去。藍(lán)四十盯著她那忽然間長了許多的脖子,還有脖子上那條紅亮亮像蛇一樣的刀疤,直到他愈走愈遠(yuǎn),將消失時又回頭望一下,喚著說:“明兒天讓鹿和虎來替你收麥子,你給他們燒一壺開水送來就行了?!边@時她似乎想起她還要割麥子,她在這原本就是為了割麥子。于是她就又彎下腰,一鐮一鐮割起來。

然而,她卻再也沒有先前的力氣了,仿佛這一陣耗盡了力氣樣,每割一鐮她都要連發(fā)梢和腳跟兒的力氣用出來。

終于,她像曬癱了樣坐在了麥地里,一時間,淚水在臉上橫七豎八地流,把整個世界都淹得無聲無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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