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麥播秋,鄉(xiāng)村的日月亂而有序地在悠晃之間就過去了半個月。天氣還是依舊的暴熱,夏天像耙耬山脈樣無休無止地長。人們的記憶里,哪一年也都沒有像這年一樣熱。雨倒是下了一場,把玉蜀黍苗送出地面,就再也不見滴露了。
在這暴熱里,三姓村閑了下來。閑下來就有暇顧及許多事情了。司馬藍果然像人樣活轉過來了,連脖子里那條蛇疤都成正經(jīng)膚色了,且身上的肉也被新麥的白面催了起來。他身上又開始有了力氣。力氣像急著出籠的兔子樣在他的胳膊腿上不分晝夜地跳。夜飯以后,藤到她的婆家去了,葛和蔓去藍家胡同串閑。月光溶溶,如水一樣澆在司馬藍家的院落里。他坐在院里的席上納涼,從豬圈那兒過來的偏南小風,把他女人竹翠喂豬的熱食氣息吹了過來。朝那兒瞅瞅,看見了竹翠那山坡野地似的一蓬頭發(fā),看見她才三十五六,就開始在夏天敞懷露胸的模樣,心里就生出了一股殺意。
他已經(jīng)對她生出殺意幾天了。
幾天來,那殺意像糞堆上雨后的野草一樣瘋瘋狂狂地長。他總想,她怎么三十五六還活著,那么多剛過三十就喉腫死了的,怎么不是她。把目光從她那兒懨懨收回來,他把他的想法沿著日子的軌跡朝前伸了伸。他想起了他從醫(yī)院回來后,這瘦女人至今沒給他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給他端過一次飯。他想吃啥了,他就喚“葛——”,想喝啥了,他就喚“蔓——”。睡在一張床上,從來也沒有相互摸碰過。他如藍四十說的那樣,變得見到她脫衣上床就有些惡心起來。他在等著藍四十對他說一句“分吧。”或者,對他說一句“來吧,來住到我家?!笨伤{四十始終是沒說。忙天是忙。然忙天過去了,藍四十依然沒說。幾天前他在村口溜步,四十去井上挑水,他把她攔在了胡同口上,說四十,你不想和我在一塊過了?她說我都三十七了,我不想再折騰了。我惡心男人了。說著她從他身邊擦過去,臉上的心灰意冷和一塊磚一樣厚。他不知道她為啥從九都回來就成了這樣兒,活脫如換了一個人。好像她去九都前壓根沒和司馬家有過啥兒約,甚至這一生都沒有和他司馬藍有啥生死恩怨過。他看著她挑著一擔空桶朝井上走,嘰咕嘰咕,丟下他就像丟下一個很平常的人,到前邊和旁人說話反倒聲高笑大,半條胡同都飄著紅柿葉般蕩著她的話音兒。他心里有一股無可名狀的火,想是長是短你說一句話,我欠你我可以拿命來還你,你用不著這樣不冷不熱我司馬藍,總是一副我無負于人的模樣兒。他這樣思忖著,回過身看見他的女人竹翠站在他身后,借了一個篩子,準備回家淘麥。竹翠看著他又看了藍四十,在他轉身要走時,她重重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說你追一輩子母豬,母豬也沒有朝你哼一聲。說完她就像蜻蜓一樣走掉了,那當兒他死死盯著她的背影,心里轟隆一下,生出一絲殺意來,那殺意便像種子樣在他心里生根了。他知道四十的冷漠不是因為她還活在這世上,可他卻每天腦里都閃出殺了她的念頭來,仿佛只要她死了,四十就不會用那副莫名的冷臉對他了。幾天了,竹翠在他眼前的一舉一動,都營造著他心里要殺人的念頭兒,他念頭終于蓬蓬勃勃了。這一會看到他的女人在豬圈的墻上騎著,把豬食倒進圈內槽里,袒胸露懷地從圈墻上下來,他的那股殺意又在身上一條暗河樣流過來,冰刺刺血淋淋的水聲在他耳邊撞崖落石地響。月光從桐樹的那邊猶豫著轉過來,乳色的明亮朝著四周鋪展。他身上那股熱辣辣的殺氣汗淋淋在他的每個毛孔上,使他的雙手癢起來,汗在手心像捏了一窩滾燙的水。竹翠提著豬食盆子從墻上下來了,從他面前走進了灶房里,雜色的豬食味和污濁的豬嚼聲在院里哐哐當當碰撞著。
“我渴了,”司馬藍冷不丁對著灶房叫,“給我端碗水?!彼@樣喚了就如設下一個陷阱樣,想她若端了也就算了,倘若不端,就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淹死在水缸里。他已經(jīng)看見一個人頭在水里如葫蘆一樣漂起來,從水缸漫溢出來的冷水有如月光一樣從灶房流進院子里。他等著她端來一碗水,柔柔順順遞到他面前,可他等得心焦火燎,等得害怕女人果然不給他端水來,于是,他把嗓子壓低了,聲音先自柔了些,又接著喚著說:“我渴了呀,你給我端一碗水喝吧?!?
他沒有想到他的女人果然沒理他,竟空手從灶房里走出來。
他不能不動身殺她了,這是她逼他動手的。他從席上站起來了:“我讓你給我端一碗水喝,你聽見還是沒聽見?”
瘦小的女人如釘樣立在他面前,“讓那肉王端吧,我一輩子侍奉你像侍奉我親爹,可你一輩子心里都沒我杜竹翠。你一輩子心里都裝著那肉王,可她讓你摸過嗎?讓你睡過嗎?他有過的男人成百上千,排成隊,堆成山,可你司馬藍拉過她的手了,還是摸過她的肚?她身子又白又嫩,全村的女人都沒有她的好身子,那身子千人爬萬人騎,你司馬藍除了一丁點兒時候見過摸過,長大了你摸過見過嗎?”竹翠手里原是端著半盆洗鍋臟水要往豬圈去倒的,說到這兒她看見司馬藍從草席上忽地一下坐起來,像一陣風樣朝她旋,腳下把月光踢得如被凌亂踩著的綢。她把半盆水嘩一下扔在了腳地上,猛地往地上一蹲,看著水和臉盆都朝大門那兒流過去。“藤她爹,我知道你喉病好了哩,身上又有氣力了,又可以打我像鷹抓小雞一樣啦?!彼f,“今夜你要打我你就把我活打死,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人。我要叫一聲疼我就不是人。叫疼了我是母豬母狗我是母蛤蟆?!比缓笏涯抗鈴牧魉团枭弦崎_來,盯著面前的司馬藍像盯著一棵枯木逢春的樹。她果真地發(fā)現(xiàn)他又一如往常了,雖然還是瘦,脖子的刀疤還像一條紅麻繩,可在水溶溶的月光中,他臉上的枯黃不見了,他想要罵誰打誰時,雙手還是放在屁股后,臉上還是和先前一樣,硬出一副不平整的石板樣,只是那石板一樣的臉色,青刺刺的殺氣像野草一樣瘋茂地生。她縮了縮身子,悄悄地往后挪半步:“藤她爹,你打我呀,你站著干啥?先前你不隔一月不摔一次碗,不隔半年不讓我松松皮,今夜兒你要還是我男人你就和先前一樣把我朝著死里打,要不是我男人你就站這兒站到天明兒別動彈。你要還念起藤、葛、蔓是我給你生的閨女,你就還像往常一樣想摔碗了就摔碗,想打人了就揪住我的頭發(fā)往門上墻上撞。你要是覺得你一輩子離不開四十了你去灶房拿刀一刀殺了我。殺了我我也不會叫一聲。殺我也行,打我也行,你就是不要立在我面前,不殺不打不動彈,為難得跟喝了一碗藥湯樣。”
她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她看見他臉上的殺氣在月光中如云一樣淡下來,打人前握在胯后的拳頭耷拉在了胯兩側。
她說:“藤她爹,你不打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