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嚨一疼就死了,二七都過啦?!?
藍(lán)四十便不再說啥,死盯著杜柏說話的嘴,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然杜柏卻又說本來死了該給你說一聲,可想到你們姐妹生前老死不相往來,就沒有告訴你。又說她也到了這個年齡,三十六也算高壽了,你也不要太傷心。話到這兒,藍(lán)四十忽然軟軟地順著門框滑下來,癱坐在門檻兒上,淚水丁丁冬冬落著,說杜柏呀杜柏,我藍(lán)四十有哪兒對不住你,生前我們姐妹不和好,她死了你還不讓我和她見一面。又說可憐的三九妹子呀,靈隱渠立馬就要修好了,你再多活一年半年就喝到了靈隱水,就活過了四十歲,就活到五十、六十了,你為啥就這樣命苦呢,為啥這樣短命呢?你死了我就等于白去九都做了那丟臉的人肉生意呀。她說話像喃喃自語,又如面對著妹子獨(dú)然敘說,說三九呀,我四十一輩子給咱藍(lán)家丟盡了臉,可我還活著你咋就走了哩?為啥兒不讓我死了你活著?為啥兒不趁我還在世再去九都再做一次人肉營生,把你送到縣醫(yī)院做個手術(shù)哩?這樣說著,四十的目光從杜柏身上移開來,望著遠(yuǎn)處的哪兒,眼里的淚水慢慢斷流了,眼白卻漸漸大起來,呆起來,連嘴唇都漸漸地由青轉(zhuǎn)黑,繼而成了紫藍(lán)色,她也就癱在地上,不言不語了。
杜柏看看倒在地上的藍(lán)四十,不慌不忙把她拖出大門,放在院墻角的風(fēng)口上,又不慌不忙用手去掐她的人中穴,去掐她的太陽穴,待臉上的幾個穴位都留下紅殷殷的指甲痕兒時,四十的眼白就退了,人像疲累了一天,躺著睡了一覺,慢慢睜開眼,把目光落到還在掐著她虎口穴的杜柏臉上去。
杜柏說:“你醒了?玉蜀黍該鋤啦,不能荒了一季糧食哩。想你妹了就去墳上看一看。她也值了,棺材是一寸半厚的板,棺擋是三塊合成的柏木擋,我死了還不一定有這么好的棺材呢。我爹一輩子就想一副好棺材,終了還是席卷了。”待四十從地上坐起來,他說司馬藍(lán)領(lǐng)人在工地上沒黑沒白地干,不定秋后冬前村里就要命通①呢。命通了,司馬藍(lán)就該從渠上回來了。他一回來我當(dāng)我妹的家讓你們一起合鋪兒。
杜柏對四十說了許多話。說了許多四十只接了一句:“我妹死前說啥了?”杜柏說,她死前說的話不能說喲,我都沒想到她死前交代我說,她想讓孩娃杜流當(dāng)個村干部,說有一天司馬藍(lán)不干了,由杜流接了村長主持村里的事。杜柏說,四十,你說你妹妹咋有這樣的心事呢?
說完這些杜柏就走了。
幾天后四十到父親藍(lán)百歲和母親梅梅的墳上呆了大半天,無休無止地看著那墓堆,沒人知道她在那荒野的墳前想了啥,是對父母一生的回憶,還是對自己人生的總結(jié),是對村落的零碎的思索,還是對人世的一些看法。總之,這是她最后一次在這墳上靜佇默立。隨后又到大姐藍(lán)九十、二姐藍(lán)八十、三姐藍(lán)七十、四姐藍(lán)五十的墳上站了站,暮黑時到小妹藍(lán)三九的墳頭了。杜家墳地在村西一面山坡上,夕陽斜照,墳地上流著血紅,一片饃頭似的墓堆,依著輩分錯落,每個墓上都有蒿草、蓑草和狗尾巴草,而墳堆間的空地上,茅草山山海海,云霧濃濃,常有一兩只野兔或黃鼠狼把洞打進(jìn)墓內(nèi),洞口就留在茅草間。四野的玉蜀黍地,翻騰著青綠綠的嫩玉米的腥氣,日光把那腥氣照得閃光發(fā)亮,籠罩在山梁上。靜得很,青稞氣息的流動聲如水樣潺緩。藍(lán)四十就立在這潺緩中,呆在孤零零的一個新墳前,有螞蚱跳在墳頭上,還有一只蟈蟈在一棵小棗樹上叫,歡歡樂樂流暢不止。望著妹妹藍(lán)三九的墳,藍(lán)四十臉上凝了硬的木灰色,如一層幾千年未曾墾過的山梁地。
三九妹,四十說,我給咱藍(lán)家丟了臉。
有一個悠悠的聲音涼陰陰地傳過來,說你是白做了那場人肉生意。
——我知道你至死都不肯認(rèn)我這個姐。
——我死了也好,早死早寧哩,用不著睜眼看你一輩子和豬沒二樣。
——妹,我已經(jīng)有了報(bào)應(yīng)嘍。
——那你就死吧,我在這邊等著你。除非你死了才算是藍(lán)家的人,才算是我的姐。
——可我死了司馬藍(lán)咋辦?他是為了我才去修渠的,我答應(yīng)過他修渠回來我就和他過日子。我一輩子就想把我的身子給了他,想和他合鋪過日子,想為他生一個男孩娃,為他燒飯,為他洗鍋洗碗,為他端洗臉?biāo)?,倒洗腳水。只要夜里能和他睡在一張床鋪上,和他枕著一個枕頭睡,我連當(dāng)牛做馬都愿意。
——你還是豬。還是破鞋是婊子是肉王,你藍(lán)四十至死都不配做我藍(lán)三九的姐。
四十不再說話了。她兩眼迷蒙,臉上硬下的蒼白被三九的話打得哆哆嗦嗦,仿佛青皮鞭子噼噼啪啪抽打在她臉上。落日的紅水嘩地一下潑過來,從她臉上濺下去,墳地立馬就成血漿了。她木然地立著,聽見腳步聲,船槳一樣蕩過來,沒有抬頭,可有一個瘦嶙嶙的身影橫三豎四的擠進(jìn)了她的視野里。
是司馬藍(lán)的女人杜竹翠。
杜竹翠過冬泛青的竹子樣栽在她的眼皮下,臉上有壓抑不住的喜悅和光芒,如若不是額門上溝壑一樣的皺紋,也許那兒是一塊好地呢。
她望著藍(lán)四十,兩眼瞇成了一條線。
“我哥說你來墳地了。”她說,“三九有兒有女,也熬成了婆婆,死了你也不必太傷心?!?
她說:“司馬鹿回村拉糧食說剩下的十幾里渠挖了一半哩,村里人快要命通了,是三九她沒有飲水長壽的命?!?
她說:“我來給你說一件事。我知道我攔不住司馬藍(lán)修完渠和你合鋪兒,他走時想和你合鋪眼都急綠了。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被你迷得沒有魂兒了。沒有魂兒眼珠才是綠顏色?!蓖白吡艘徊剑nD一下說:“我杜竹翠其實(shí)也是知情達(dá)理的人,只要渠修通,只要我真的吃了那水不得喉嚨病,只要我能活個四十、五十歲,我愿意和司馬藍(lán)分開過,成全你和他。”
“今兒我才知道活著有多好。我生了藤、葛、蔓三個女孩娃,先前從來不知道做女人也有那么快活的事,直到司馬藍(lán)去修渠的前幾天我才知道了,才明白女人為啥兒要厚著臉皮養(yǎng)男人。”
她說:“我先前真是白活了。”
又說:“你們兩個合了鋪,我想讓司馬藍(lán)每半月十天回我那兒住一夜。我先前白活了,眼下又怕活著守空房。我只要他半月和我一次就行了,我不管我哥給你說了啥,他管不了我的事。他想讓杜流當(dāng)村長那不管我的事,我只要你答應(yīng)讓司馬藍(lán)每隔半月回家住一夜,別忘了我也是他的女人就行了。我再也不會罵你肉王了。我長得丑,又老了,要和你一樣俊俏,我也愿意當(dāng)肉王,想通了當(dāng)肉王是咱女人的福。”她說:“只要你和司馬藍(lán)保證我能活到四十、五十歲,每隔半月讓他回家和我住一夜,我從路中央讓開讓你們倆走進(jìn)一個屋?!?
說完,她臉上飛著幾分輕松,猶如幾枚蝴蝶在她面頰上飄落著。
藍(lán)四十一直靜靜聽著她的話,待她說完了,和啥兒也沒聽見一樣,半旋過身子,乜著瞧了她,想說啥兒卻只用舌頭在唇上舔了一下,從她和三九的墳間走去了。竹翠看四十沒有言語,把身子側(cè)一下讓四十走過去,又目追著她的影兒吼:
“要是我命堵②了,活不過四十、五十歲,你又不讓他半月回一次家,你倆就別想有一天好日子過?!?